简言之,“学”是这样一种活动,它使人超出一切现成者而进入一个机变、动人和充满乐感的世界。
二
对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句,注释家们往往要去找使“有朋自远方来”可“乐”的更现实的原因。刘宝楠《论语正义》言:“[朋来]既以验己之功 修,又以得教学相长之益,人才造就之多,所以乐也。《孟子》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乐,亦此意。” 朱熹《论语集注》道:“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它们都是认为: 自己的所学所教得到众多信从同志或 门人,因而可乐。言外之意就是:“有朋自远方来”这个形势本身还不足以使之乐, 必须是学友或弟子自远方来向我求学闻道才有可乐之处。这未免拘板了。此句在 古本中,大多为“朋友自远方来”。 按王国维等考证,“朋”的词源义为作货币之贝,“二贝为朋”,或“五贝一系,二系一朋”。至于“朋党之名,起于汉代。” 这里的“朋”或“朋友”的含义应是“相交好之同好或同志。” 这意思就比较松活,不一定非是同门,更不一定是弟子门人,只要有交缘者即可。
其实,这第二句本身就可解,而且比那些附加的解释更有深意;它所说的是:“有朋(或朋友)自远方来”这个形势本身就令人“乐”。为什么呢?首先,“朋” 字表明见到了“相交好者”,其中有“交”。但为何一定是“远方来”的朋友呢?因为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角度上讲,“远”使得这“交”获得了一种“近交”所缺 少的宏大势态和情境,以致成为近乎纯境域之交,彼与此、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在自远方来的朋友出现的时刻同时呈现, 交融为一个相应和的饱满境域。这种情 境引发的意潮不能归为某一个或某几个因果事件,而是感触繁多, 相摩相荡,因而产生了乐(yue4)感或乐(le4)感。此“朋”来得越“远”,则带有越宏 富的人生势态和意义空间,这种“重逢”或“反复”就越是充分地境域化,因而其“乐”(此“乐”的本义应是感兴涌发,不一定是狭义的“快乐”)便越是纯粹生 动。 正是在这个境域的层次上,而不主要是“所学”和“所乐”的层次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与“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发生了内在的呼应。
音乐之“乐”与快乐感兴之“乐”在汉字中相同,这种文化上的“巧合”也反映在孔子的境界之中。 他对音乐的敏锐深刻的感受在古代的大思想家中是罕见的。“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7.14)他所说的“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中的“乐”字, 不仅可训为“音乐”,而且,结 合“三月不知肉味”的短句,亦可理解为“感兴快乐”。能够如此长久地沉浸于《韶》乐之中而乐之, 不止因为此音乐感官上的“美”,也由于它的境界之“善”;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3.25)) 反之亦然。“尽美尽善”的乐境最能打动孔子,是他为人和思想的极致。音乐是原发时间的艺术。孔子 终生习之、修之并用来教学生的其他五种技艺——《诗》、《礼》、《书》、《春秋》、《易》——也无不具有原本的时间性, 或起码可以作时机化的理解和运用。
孔子居然尝试用语言来描述音乐的境界。“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3.23)他的意思是:音乐开始时,必[让五音或人的各种感受] 同时涌现;展开时,充满了应和,纯净明亮,源源不绝, 以此而成就。这不是关于任何对象的叙述,而是对“境域”感受的纯描写,其中几乎没有实词,只有虚词, 比如副词、动词、形容词。而且,可以更进一步地来理解它:乐境需要“始作”之“同时涌现”(翕如),需要“展开”(“纵之”)的纯和连绵的意义空间和时 间,并因其中阴阳、彼此的充分相交而闪烁出境域本身的意义光彩。大意境由此而被构成。这是孔子一生通过“艺”来追求的人生、 社会、国家和思想的境界。“子 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8.8)人在此境中, 不能不乐,因它最合乎人的本性(“仁”)。学此艺就不能不令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7.19)学习这种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 好之者不如乐之者;”(6.20)因为只是知之而不好之、乐之,还只是未真知。“有朋自远方来”之所以使 人“乐”,也就是因为其中有“始作,翁如;从之,纯如;皦如,绎如”,令人生的种种感受回荡应和,而不能定于一处。 其中既有美感,亦有善端,更有对于“学 ”本身的境界的开启。
三
第一句和第二句已经打开了理解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语境。能在“学而时习之”和“有朋自远方来”中得愉悦大乐者,不会对于“人不知”或“别人不理解、不赏识我”的状态感到怨恨(“愠 ”);而这种人也就是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
《论语》和以后的儒家传统中,“君子”与“小人”代表相对而言的两种人,它们主要不是指现实的社会身份或阶层, 而是指两种相反的生存方式,即以境域为真 实的生存方式和以现成者为真实的生存方式。“君子和而不同, 小人同而不和”。(13,23)这里讲的“和”是境域层次上的,如乐声的应和;“同”则是现成 者层次上的,如物与物的特性之相同,人与人私意之混同。“和”要求现成者层次上的不同,如五声与五味, 及不同者之间的相交相即,以构生出非现成的“和”的 乐境和美好的滋味。“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其含义可推广为:人莫不生存于世间, 却鲜能品出其中不同类者相交而发生出的“中庸”或“中和”至味。“君子”就意味着那力图去品尝中和境域味道的人生形 态。“同”则限于一个层次,只在已有者之间求同存异,因而其人生中无深刻的交构生发。从“时”的角度看,“同”只让过去(已有)呈现于现在,而不能使之与 未来相交而构成生动的境域式的“当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这样一句孔子的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4.23)“上”意味着超出“实项 (reell)内容”和“实在的现成者”而“成境”;而“下”则指本源的意境也要下堕和对象化为现成者。 这是两种不同趋向的生存方式,将它们各自解释为“ 向上进步”、“通达于仁义”,或“向下沦丧”、“通达于财利”, 究其本源,都不错,但还未尽显其纯思想的含义。正因为这种“上”“下”之趋向的不同,孔子就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草上之风必偃。 ”(12.19)“风”是境域式的,生动机变而感应天意或“天气”的;“草”则是现成物,有所依附, 在一个层次上随风摇摆而无深意可言。此外,“孔子 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之言。’”(16.8)只有君子能感受到“天命”、“大人(有道德之 人)”、“圣人言”的真实存在,敬之畏之;小人却不能体会这种境域的存在,只会对有形的、 可直接产生因果效应(“利害”)的东西产生畏惧和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