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本身的含义在古希腊人意识到的“学习悖论”中可被更真切地感受到。柏拉图的《美诺篇》(80E以下)讲到了这个悖论。 按照这个思路,“学”就“所学”而言从“逻辑上”就不可能,因为所学者或是你已经知道的或是你还不知道的; 而这两种情况都使学不可能或无意义:“已知”就 不用学,“不知学什么”就不能学。“学”一定要求一种介乎“已知”与“还不知”的中间状态,但这在持二值逻辑观、 真理观和实在观的传统西方哲学中,是一个 无法真正说清而只能靠插入“第三者”含糊过去的问题。 直到十九世纪末,“现象”(“‘假’象”)、“生成”、“运动”、“时间”等,都一直未得到通透明了 的理性说明。因此,“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只能提出“灵魂不朽(因而已知道了一切)”和“回忆说”来说明学习的可能,“所有的学习不过只是回忆而已”。 当然,这只是一种“含糊”的策略而已。
春秋之时,华夏之域,似乎没有这样的论辩;但孔子对“学”本身所要求的和所能引发的那样一个居间境 界的含义,却定有极深的领会。“子曰:‘七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28)可见“好学”是他自认的独特之处。众弟子中,他独许 颜渊“好学”。“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6.3;又见11.7)以子贡之敏锐,曾参之诚恳,子夏之才气,有若之充实,都不能算好学,可见“好学”绝非指“喜好”一般意义上的“学”和“所学”, 而应理解作“对学本身的居中境界好之乐之而不离之”。因此,我们在《中庸》第8章读到:“子曰:‘回之为人也,择手中庸, 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 “中庸”对于孔子而言乃是“中极”,“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6.29) 它是超出一切二值方式的最微妙的时机化智慧,被称为“ 时中”。 《中庸》第1章这样描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里“未发”可以被更深切地理解为观念和二值逻辑的区分还未行之有效的那样一 种原本状态,所谓“天下之大本也”; 这也就是“学本身”所要求和进入的那样一种状态,不然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学。在这种状态之中, 就有了一种超出单单“学个什么”的境域式的或原本呼应式的学 法,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也就是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状态。
确实,只有颜回对这种状态感受最深。“颜渊喟然叹 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而;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9.11)这段叹辞既有子贡的“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19.25)之意,但要更深切精微得多, 充满了一个在学境之中而非之外的人的 体会。夫子“善诱人”,让弟子于不明见于其已知,又不隔绝于其未知的过程中入其学境; 继而让他越来越深切地感受这境界本身的惚恍居中性。两“弥”字,“瞻 前忽后”,都显示这学境本身总是超出所能学的东西,所能“立”的原则,所能“从之”的门径; 但这超出并非像不可阶而升的天那么高远“无限”,却恰恰总是源 源不绝地构生出丰富的意蕴,令人好之乐之,“欲罢而不能”。 正因为如此,才有所谓“孔颜乐处”,即这师徒二人的最相契无间处:“子曰:‘贤哉回也!一箪 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6.11)
由此我们可知“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句话中“时”与“悦” 的含义。这“时”不止是一般意义上的“时常”,而是“学”所要求和包含者。“学”一定处于“已知”与“未知”还未从逻辑上割分的的状态,即一种原发的“过 去”与“未来”相交而维持着的“当下”之“中”,也就是颜回所体验的“忽后瞻前”而“欲罢不能”的“时”之当“中”。这样讲来,学本身就要求和蕴含原本的 而非物理的时间性,或一种活在时机境域之中的不可穷尽的终极(中级)。这样的学本身就会“时习之”,也自其本性就要求“反”和“复”,以“见天地之心”。 这重复并非只是重新找回和维持那已学者,而同时就会引出新的可能,“温故而知新”,(2.11) 在中节应和之中摩荡不绝。如果没有这乐声一般氤氲相揉的时 境,则学无可能。因此学境本身总走在所学者之前,以其乐境时境“诱人”,使学者悦之,“饭疏食饮水,曲肱而忱之,乐亦在其中矣。”(7.16)可见对学本 身有体会者必时习之,也必“悦乎”。这段话讲的是学本身的状态和境界,引领全书乃至全部儒家思想。 从“艺”的角度讲是领会“礼”、“诗”、“书”、“乐 ”、“易”、“春秋”的关键;从“作人境界”上讲则是引领到“君子”和“仁人”的开端。
由于“学”本身总在使人“不固”,使人入境,它相 比于众德性就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上。孔子这样讲:“好仁不好学, 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 学,其蔽也狂。”(17.8)任何德行如只当作“所学”而持之好之,则被其本身所“固”所“蔽”。要解其蔽,唯有入“好学”之境,感受“如有所立卓,末由 也已”的状况,方能还仁、知、信、直、勇、刚以本来面目。当然,这“好学”或“学”绝非只限于书本、师徒之学; 它是人的一种最不受制于现成者的生存形态, 可以有各种表现。“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所谓好学也已’”。(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