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小调弥撒的情感,已绝对不是欢快性质,也与他十岁那年创作的 kyrie相距何其之遥!但到了「信经」曲,三次轮回的快版,把对上帝的信心表达的又是何其明确!因此这首弥撒曲很显然已完全不是敷衍著主教的要求,而是个人的真实信仰告白了。他要说的不是伪善的宗教,而是能真真实实安慰他短暂又痛苦的尘世生命的信仰。这种告白,绝对不是要求规格与形式的萨尔兹堡所能接受。
宁静祥和的微笑
莫札特与父母亲莫札特生命中最后的贫病交加的五年,曲风再度改变,从偶而出现突然结束的焦虑不安中挣脱,回到平静无波甚至有些逍遥感的曲风。譬如他去世那一年的第二十七号钢琴协奏曲(KV595),其流畅的音符,因偶而的转小调,就绝对不再仅只是欢愉感的,但其返回大调,或优美不陷溺进情感的慢版,仍让人分享到他的平静无波。这绝对远远超过他早期的「欢愉」境界,是苦难中的安息了。
莫札特去世的那年彷佛是想把未竟之志全数完成一般,在病痛中还是维持大量的创作。其中有一首大概是为领圣餐仪式而作的宗教音乐「Ave verum corpus」(KV618),简直是无法想像的超然平静,四部和声缓慢优美而无波澜的述说基督之爱,根本无法想像创作当时莫札特正在生命垂危之际奋斗。
莫札特在他死前两年,曾经跟来比锡托马斯合唱队队长谈了一席话,他后来写信给父亲时提及此事。他跟队长说:「我觉得你完全感受不到『上帝的羔羊基督,你洗却世上的罪,请赐予我们和平』这句话的意思....。我从童蒙时代(注:莫札特的父亲在耶稣会受了整整十二年的教育,并得哲学博士学位,他非常重视莫札特的宗教教育。)就进了宗教的神秘圣殿,满腔热情期待弥撒开始,却不知到底要得到什么....,如今经过庸禄的生活,这一切又重新浮现,并深深感动著我的心灵,我乐于为这些听过千百次的话,谱成音乐....。」莫札特当年与主教之不合,显然与主教的成见有关──好动,滑稽可笑,动不动讲黄色笑话的音乐家,怎么可能在理论在实践上都明白信仰真理??但莫札特这从来与政治无缘无关,从不知道他将在生命末期经验法国大革命的人,却写出嘲弄达官贵人,帮助一切平民的「费加罗婚礼」,以至于贵族纷纷疏远他,加深他的贫困。当主教斥责他没有教养,是个坏蛋,他却于生命的后面十年,加入有平等思想扶弱济贫的「共济会」....,这一切都表明莫札特不是没有信仰,而是无法把他自己的信仰跟形式化教条僵化的宗教气氛,与只在上流社会闲谈的宗教气氛连结。这正是他在萨尔兹堡受困,而后贫病交加的主因。
莫札特的「安魂曲」(Requiem, KV626)手稿莫札特在母亲为他劳累旅途中病故后,虽然其创作有一段时间明显出现一反轻快风格的哀伤,但他还是写信给父亲说:「我顺服上帝的意志」。当父亲病危,他贫困交加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长者的抚慰,莫札特跟父亲说:「我永远感激我的创造者,并由衷祝福我周围的人都可以有像我一样的幸福感。」最后,当他思索死亡时,写信给父亲道:「既然死是我们生命的真正终极目的,它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而是让我感到安宁宽慰的东西。我感激上帝让我有机会认识死,上帝让我知道,死是达到真正的幸福的锁钥。」看过这些出自心灵的信仰表白,就不难明白,莫札特在创作中期离开萨尔兹堡前后,虽经历生命中严重的挫折伤害与怀才不遇,却仍走向创作中后期的平静愉快。这种平静愉快绝不是不解世事,因此即或是很容易倾向忧郁的小调,还是充满平静感,最终面对死亡,竟能创作出 KV618的天籁之曲了!
宗教与艺术的关系,绝不是宗教扼杀艺术那般的一语化约──虽然形式化教条,的确使艺术窒息,莫札特也曾因此愤慨向朋友说:「作人还是不要太『虔诚』比较好!」,但形式化与教条绝不是宗教的本意。
我们在聆听莫札特的音乐时,多少会体会到一种非出自自我的超然的情感,一种「不可言喻的奥秘」,因此有人说莫札特的音乐是「超验的音乐」,但这终归是因为莫札特自身先从自身的生命中挣脱,体会到一种超验情感的向度。因此我们可以归结:不是艺术可以取代宗教,而是宗教真实的体会与深度,赋予艺术一种非凡的内涵,因而走向超越的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