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作曲新技法不断更替的成因进行探讨之时,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作曲新技法不断更替本身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如前所述,“新音乐”两个阶段不过60年左右时间,其主要音乐创作游离在各种技法之间,也使得20世纪“新音乐”杂糅着各式各样的技法,用一句美学的词语,可称为“技法迷失”,即把技法看成是偶然的、可以任意取舍和改变的。
当然,上述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作曲新技法的产生发展,也展现了“新音乐”的多面向、多维度,也即人们所认同或赞美的20世纪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这里关键在于对“多元化”的理解,笔者认为,“多元化”不是“随心所欲”的代名词,如果没有价值取向,作曲家势必在一个崩离破裂的音乐空间里游离、求索。历史上,巴洛克音乐也是走多元化道路,在150年时期中各国之间的音乐特色有着显著的不同,而且常常差异很大,如“维瓦尔第作品的和声显然不能与巴赫赋格中的线性和声相提并论;F·库泊兰的一些键盘作品已完全具有清楚的节奏的强弱律动,以及主调性的织体;此外,由于我们的上述论证大多限于专业的器乐创作,事实上,在巴洛克时期,更具重要性的歌剧领域其实又完全自有另一番面貌。”(12) 即使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作曲家,甚至同一体裁的歌剧也很难共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其音乐风格。因此,笔者将之称为“多元格局下的音乐创作”(13)。但在巴洛克音乐中有一个用以彼此沟通的中介,即必须依附于一定的理论体系——“大小调体系”。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新音乐”也应与巴洛克音乐一样。二者之“多元”有明显的区别:巴洛克音乐现象虽是多元的,但具有承继性、延续性、不断裂,作为历史文化观念,它是受时空限制的;相对来说,20世纪西方社会历史现象千变万化,而且也不是由自然科学的因果定律所能掌控的,不论是哲学、美学、文学还是美术,都对自己学科意义的认识变得越来越模糊,缺乏公认的立足点,最终导致其内在延续的断裂。因此,众多作曲新技法的并存与技法的不断更替,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见树不见林”的缺点,正如文艺理论家孙绍振先生所言:“任何一个流派都是一种审美经验的定向积累,每一个流派都刻意超越其他流派,但是一切流派是否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主要看他的审美经验积累是否达到某种饱和度。这种饱和度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继承的饱和度,一个是发展的饱和度。互相反对的流派的健康发展是以互相渗透为前提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任何一方面的发育不良,都有碍于孕育超越前贤的巨匠……有时一个旗号下只有几个同道,这样是不利于审美经验的积累的。”(14) 此番论述也可用于说明“新音乐”现象,无论是“音丛”、“音色旋律”、“整体序列音乐”或是“噪音音乐”、“微分音音乐”等等,都带有转瞬即逝的性质。这些匆匆而至的音乐形态过早中断了音乐艺术审美经验的积累过程,因而总是免不了有一种历史被不断更替的感觉。
然而,在西方音乐发展史上,还有另一个本质方面,也即有识之士通常认为的,为什么每当作曲新技法的出现,均有人反对、指责,但最终作曲新技法还是被人们所认可。笔者以为,不管西方音乐历史上的新技法如何发展,但它们均遵循着一条原则,即“渐进发展”与“冲突发展”相互渗透、相互磨合、彼此推动、相互制衡的模式。
从西方音乐史发展的角度看,一方面,任何一种成熟的作曲技法,无不经历长期的形成发展才得以成熟,如被称为西方音乐作曲技法主脉的主调音乐、复调音乐、大小调体系、甚至五线谱的形成发展与成熟,均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体系,并经过几代作曲家的努力,才有了较为完善的理论体系和创作技法体系,如“主调音乐”约从17世纪左右开始,18世纪中叶以后,主调音乐成为西方音乐的主流,并不间断地使用至今,与复调音乐相伴而行几百年,可谓“可持续性发展”的典范技法;“复调音乐”的形成与发展如果从9世纪末一本佚名论著《音乐手册》(Musica Enehiriadis)对这种复调形式有过描述算起,至1750年巴赫,共900年历史。“大小调体系”的最初孕育可以追溯到公元11世纪的教会调式体系,尔后经历了漫长的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中晚期后的发展、提升才得以确立。五线谱的产生、发展与定型也是经历了800年左右的改造、积累才达到成熟。最初是中世纪的“纽姆谱”(neumes, 约产生于公元8世纪,普遍使用于公元9世纪),11世纪最重要的音乐理论家、意大利僧侣圭多(Guido, 约997-1050)在前人基础上总结出四线谱,“古艺术”时期(13世纪)的弗朗科“有量记谱法”(mensural notation)等节奏技术(isorhythm)的探索(14-15世纪),16世纪末,总谱中小节线开始使用,17世纪中叶,小节线才真正被系统地使用,这时,出现了4/4、3/4、2/4等新的标号。从文艺复兴时期沿用下来的比例标记只剩下C和两种。前者等同于4/4拍,后者等同于2/2拍。C、G、F三种谱号从15世纪就开始使用,在巴洛克时期,它们的形状变得更加接近我们今天使用的样子。当然,历史是发展的,理应不能完全局限于传统“渐进”状态上,但历史又是一面镜子,以音乐历史传统发展的尺度来纠正“新音乐”发展中的偏颇和极端,寻求现代与传统的调和或互补,就成为本文顺理成章的理论基础,如果借用培根“读史使人明智”的名言,可以说,每一独具特色音乐作品的诞生,都充分说明每一位作曲家在不断创新过程中既要有发展的眼光,又要有历史的眼光,所以我们不必把二者对立起来。
另一方面,任何一种成熟的作曲技法,无不经过矛盾与冲突才得以拓展,如,主调与复调、大调与小调、协和与不协和的对立冲突,均以对比融合为依归,而不是冲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所谓融合,并不是简单地把两种对立并置,融合是对两种对立风格的‘扬弃’,最终将它们逐出。在两个对立的极端彼此接近融合时,新的双极对立结构——第三风格——悄然而至。”(15)“新音乐”作曲新技法大多是以作曲家相互之间的“冲突发展”为主导,这种只重视“冲突发展”而忽视“渐进发展”,违背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两种互补方式的普遍规律,就必然有损于作曲技法的成熟性。而且,“新音乐”作曲新技法转换过快更替过快,也违背了大众审美变化的缓慢性特征,脱离了人的活生生的感觉知觉,因而音乐越来越变得扑朔迷离、晦涩难解、光怪陆离,从而远离创作实践和欣赏实践。虽然从文化意义上说,“没有排它性,不成流派”(孙绍振语),但“新音乐”绝大部分作曲新技法的过分漠视或终结“它者”,必然导致狭隘性。
以上是笔者对20世纪“新音乐”作曲新技法的转换过快及其局限性问题作的初步探讨,从中不难看出20世纪“新音乐”作曲新技法和美感问题所发生的一系列重要变化,笔者对这些变化的描述和探讨,仅仅只是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初步的轮廓,事实上,在西方现代社会音乐生活中,“新音乐”作曲新技法的生存状态远比我们所描述的要复杂得多,尤其是作曲新技法对“新音乐”产生的深刻影响,“既开出了绚烂之花,也结下了苦涩之果,令人咀嚼、回味与深思。”
注释:
①本文之所以采用“新音乐”(New music/Neue musik)这个术语,是因为这个术语的外延比较宽,它既可以包括西方20世纪10、20年代至40年代的现代主义音乐,也可以包括西方20世纪50、6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的专业音乐,其音乐形态上自“无调性”、“十二音体系”音乐,下至“音色音乐”、“电子计算机音乐”;在思想观念方面,强烈地表现出了对传统音乐形式的反叛;其重要的特征:即新的音乐语言、新的创作思维。
②维也纳的豪尔(J. M. Hauer)使用由十二个半音不同排列所组成的序列,称为“特罗普”(Trope)。勋伯格的功绩在于对十二音音乐进行了全方位的实际运用。诸如用半音阶中的十二个音按照某种顺序组成一个音列,用“原形、逆行、倒影、倒影逆行”四种形式加以移位,使之构成48种音列。这十二个音是各自独立的,在乐曲中每个音均占有同等的地位,并且每个音只有在十二音序列的旋律(单声部)上,复调上或和声上已经用完以后才能重新出现。这种形式一开始难免就有机械的序列技术倾向。
③姚恒璐《现代音乐分析方法教程》第198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
④[英]雷金纳德·史密斯·布林德尔《新音乐——1945年以来的先锋派》第7页,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年。
⑤他让钢琴家伊文·克莱曼(Irwin Kremen)“用‘只坐不弹’而‘只做不响’的方式,在钢琴前‘演奏’他的无声作品《4’33”》”(引自彭志敏《新音乐教程》第153页,2004年)。
⑥“点描”语出印象派的绘画风格。19世纪80年代,由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首创。虽然他喜欢用“分色主义”来形容他的作品,但点描一词更适于表示他用大量三原色的点来进行创作的绘画方法,人的眼睛能把这些色点组合成色彩的混合体和形象图形。(引自[英]雷金纳德·史密斯·布林德尔《新音乐——1945年以来的先锋派》第20页,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年。)
⑦茨·柯赫乌托铁克《20世纪的作曲技术》,中央音乐学院《外国音乐参考资料》1979年第3期第8页。
⑧罗务恒《现代西方文学艺术与近现代西方文化主题》转引自《文艺研究》1986年第6期第108页。
⑨宋寅展主编《20世纪西方文学》第200页,华中师大出版社1990年版。
⑩王岳川在“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化”一文中谈到“后现代主义的正式出现是在50年代末至60年代前期,其声势夺人并震慑思想界是在70年代和80年代。”载《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本文以50至60年代为音乐上的后现代主义,其时间划分主要是根据宋瑾的博士论文《西方音乐——从现代到后现代》第3期,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年。
(11)王岳川《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化》,载《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
(12)姚亚平《西方音乐史的观念》第8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
(13)叶松荣《欧洲音乐文化史论》第65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
(14)《诗歌报》1987年10月6日。
(15)姚亚平《西方音乐史的观念》第11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