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学术之路上,在读文科博士生被毕业难、生活难、就业难“三座大山”压迫,本报记者调查发现—— 本报记者樊丽萍 2009年博士生入学考试已于日前启动。当又一批已经摘取硕士学位的学子即将开始攀登更高的学术阶梯时,或许他们对今后三年读博之路所要承受的“艰辛”,还没有充分的估量。 苛刻的论文发表指标、完成一篇博士论文所需付出的巨大工作量、相对同龄人而言更加贫困的生活,以及今后并不明朗的就业前景……在如今的高校,越来越多在读博士正被毕业难、生活难和就业难这“三座大山”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相较于攻读理工科的博士生,读文科尤其是攻读人文学科的博士,由于读博期间所承接的科研项目更少、所研究的专业方向又不一定那么“实用”,因此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就业上,都面临着比理工科博士更甚的压力。 博士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剑” 当众多本科生和硕士生纷纷抱怨持续扩招和经济危机让自己“身价”下跌、工作难觅时,同样有“谋饭碗”需求的博士生们,却连抱怨经济形势不景气都顾不上。 “我们首先要担心的,是自己能否顺利毕业!”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二年级博士生杨震宇,当年怀揣着“一口气把学位都读完”的想法,毅然在完成文科基地班四年的本科学业后,前往新闻学院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在读本科的时候,杨震宇不仅是班上很会读书的尖子生,还是个“社会活动家”,既出任团委学生干部,在学生社团也干得如鱼得水。但到了读博阶段,为了顺利完成学业,杨震宇不得不推掉几乎所有的社会活动。 “三年时间,要在核心刊物上发表三篇论文,完成一篇10万字的博士论文,实在太紧张了。”杨震宇在读博的第一年,就听说了师兄师姐临毕业时的惨烈状况。“如果4月份要交毕业论文,从2月份开始,大家都极度紧张,焦头烂额。女博士们几乎通通都哭过一遍,哭完后继续弄论文。”一篇十万字的论文,从“工作量”上看,不过是写一篇硕士论文的3倍,但为此付出的劳动量可能10倍都不止,“要阅览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字的材料。” 博士生们不敢轻视毕业论文写作,主要是因为每个人的头上都悬挂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个人的毕业论文都要送给校外专家接受“盲审”。一旦“盲审”没有通过,就只得选择延期,对已经不再青春年少的博士来说,延期意味着支付额外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 诚然,“盲审”制度的设置,初衷是为了提高博士生培养的质量。但如今的不少文科博士却对“盲审”颇多微词。因为在文科领域,判断一篇文章好与不好,没有明确标准,不同老师的评审结果差异也很大。“我们不否认多数被关掉的论文都是有问题的。但事实上,也有一部分论文,可能并不是整批送审论文中最差的,最后却没有通过盲审。” 读博延期,爱学术沦为“啃老族” 其实,论文通过“盲审”只是读博的底线要求。对一些真正热爱学术、对自己有更高要求的博士生来说,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更高。 在复旦北区,很多在读的研究生都认识或听说过王明(化名)这个“奇人”,倒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另类表现,而是闻名于这位博士的“菩萨心肠”——每到晚上,王明总会拿着猫粮给学校周边的流浪猫喂食,坚持数年风雨无阻,照顾流浪猫已经成为王明生活的一部分。“猫粮是bbs上的网友捐助的,我就出点力而已。”在谈到对猫的喜爱时,王明也不经意间吐露了一句真言:“如果生活中没有猫,这几年一个人做学问,我可能会做疯掉。” 王明是复旦大学哲学系1998级的本科生。秉承着“几百年后人们撰写的哲学史中希望提到我的名字”的宏大梦想,王明一路从复旦哲学学院的硕士读到博士,但为了做出一篇“像样一点的博士论文”,王明不得不申请延期,这一延就是三年,今年已经是他读博的第六个年头了。 如果说追随哲学是王明无悔的选择,那么让他稍感愧疚的是,在选择学术的同时,他也变相给家人带去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从延期的第一年开始,王明连学校每月发给博士生的几百元生活补贴都拿不到了。 “吃在家里,住在学校;维持生计,基本靠‘啃老’。”王明这样描述自己博士延期后的生活状况。经济上的压力,以及与做学问相伴随的精神上的深层孤独,恰是王明最不愿意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在接受采访时,王明不断强调,他的案例在博士生中不算“典型”。“毕竟我们家还耗得起,还有能力供我做学问。我的同学中,有年龄更大的,也有从农村出来的,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同等条件下做学问,他们的生活压力比我大得多了。” “潜规则”下,发论文得付版面费 更多“一心向学”的博士生,还须接受另一件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的事:为了完成学校设定的论文发表数指标,不管自己的学术论文做得多优秀,都不得不屈服于越来越猖獗的发论文“潜规则”。 1983年出生的陆庆祥,老家在山东,在南开大学读完硕士后,于2007年转投浙江大学攻读美学博士学位。照陆庆祥原初的想法,读文科写文章靠的是厚积薄发,“没有8年到10年苦读,根本写不出好的学术论文”。但进入正式博士阶段后,陆庆祥才明白自己原来很“天真”。来自同窗和师兄弟之间人心惶惶的气氛,随着毕业时限临近而日渐浓郁。 “在毕业前,我们必须在学校指定的国家一级刊物和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各一篇。而要在国家一级刊物上发表文章是非常困难的,一级刊物就这么几本,我们要在那里发文,相当于要跟已在大学执教的年轻教师竞争。” 陆庆祥说,为了在论文发表数上达标,博士生们如今不得不挖空心思。有的学生自己写好学术文章后拉着自己的导师当第二作者,借着导师在学术圈的“名气”,向杂志社捆绑式推销自己的论文;而更多的博士生只得支付版面费刊登学术文章。 据记者调查,目前国内一些文科核心学术期刊的版面费已经涨到了每页500-600元;按一篇学术论文至少刊登2页计算,博士生刊登一篇论文所需支付的版面费在1000-1500元左右。 眼下,沪上一些名校对博士生在读期间的论文发表数指标一般定在3篇左右。一些博士生坦言,即便导师愿意在自己发文上“帮忙”,最多也只能解决1篇文章的指标。搞定另外两篇文章,每个人准备2000元作为版面费,这个预算“不算太高”。面对越演越盛的发文“潜规则”,绝大多数博士生都选择了“遵从”,因为大家都不想跟自己的学位、前程过不去。 寒窗苦读,换不来理想工作 如果读博三年“折腾”能够换来一条更好的出路,那么博士生们咬牙苦读也心甘情愿。但眼下,博士生们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博士学位已经没有他们预想得那样“值”了。 陆庆祥告诉记者,读博这两年间,他给远在山东农村的父母打电话时,总不忘给父母灌输一个概念:博士毕业后只能找个普通的工作。而按照他父母的设想,“读了博士就像古时候中了举人,以后不是做大官就是赚大钱”。陆庆祥说,他已经改变了父母的这种观念,父母也支持他到高校当老师。但他心里很明白,即便是希望当一名普通的高校教师,这个目标也变得越来越不“普通”。 近年来,各地的高校院系纷纷提高了教师聘用的门槛,如今的名校在教师聘任上更热衷引进“海归”人才。也就是说,仅凭一纸国内名校的博士学位,已经很难让在读博士生们实现从“博士”到“大学老师”的角色转变。 “我们即便千辛万苦拿到了博士学位,但是未来去哪儿,心里已经没有底了。”杨震宇不禁感慨,若是在本科阶段,文科之间还稍微有点冷门专业和热门专业的差别,比如,读新闻的学生可能在求职上比读历史的学生更容易些。但如今到了博士生阶段,专业冷热之间的差异几乎全被磨平了。 在记者的采访中,不少就读人文学科的博士生谈及今后的就业趋向时表示,第一志愿仍是去高校当教师和科研人员。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深知,高校的教职名额已经不多,“读完博士,要留在像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留在名校当老师已经不太现实了。现在可以选择的,仅仅是在一线城市找个普通学校,或者索性离开一线城市,到二线、三线城市的普通高校去执教。” 读博别成“移动硬盘” 徐英瑾 我在复旦哲学院的博士生涯其实不算长,因为直接从硕士免试升到博士,从1999年到2004年,硕博合在一起也就是五年。博一的时候突击修完了公修课,好留下精力搞科研。读外国哲学需要读很多新出版的外文书,但国内缺资料,学院的两位资深教授当时正好有一个和罗马某大学的合作项目,就推荐我去了。 到意大利的头一个月的确非常难,在佩鲁贾的语言学校突击学习三个月后,才大致能够应付日常生活,尔后再转到罗马正式学哲学。我把大量的时间都泡在了罗马第一大学和第三大学的图书馆,在图书馆的自助复印机前站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就这样,大致搜罗齐备了为博士论文而准备的资料,满载回到上海,立即投入博士论文的写作。博士论文的题目确定为《维特根斯坦哲学转型期中的“现象学”之谜》,好在其框架在罗马的时候就已在脑子里形成了。我喜欢按计划做事情,一天写3000字,不多不少,写少了进度完不成,写多了肯定是垃圾。当时比较流行《欲望都市》,我每天都看两集,作为写论文的调剂。就这样大半年完成了论文初稿,按时提交答辩并获得通过。因为选题比较新颖,论文还获得了2006年“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 对于人文学科的博士来说,做研究课题主要考量的是以下能力:比较好的信息搜索能力(在读材料之前必须先学会找材料),快速的阅读理解能力(面对海量的资料,必须马上梳理出线索、找出重点),比较强的外语能力(尤其在阅读材料基本上是外语的情况下),比较敏锐的问题意识(否则就只能够被资料牵着鼻子走),比较强的理论构建能力(也就是善于搭理论架子,知道什么材料往哪里摆),比较流利的笔头表达能力(一形成想法,就能够熟练地用学术行话表达出来)。很多能力在读博之前就应当有所培养,否则三年肯定来不及。而所谓做博士论文,就是选择一个大小与难度合适的选题,把上面的这些能力一一体现出来。一言以蔽之,素质是基础,选题很关键。一些师弟师妹做选题只看自己兴趣,不看自己能力,也不理会学术市场的需要,最后可能事倍功半。 最后说句闲话,很多读文科的博士生似乎都太注重读老经典了,却疏于了解当下的学术前沿。实际上经典是读不完的,关键是要整明白道理。不想道理死读书,人就成移动硬盘了。 (作者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2004届博士毕业生,现为该学院副教授) 别让博士生存压力太大 冰启 我与一位从美国大学回国在国内高校担任教授的“海归”谈起国内教育,他的最深感慨就是:国内的博士生活得太辛苦了,每天为生计而烦恼,他们这样活,根本不可能做出好的学问。这位教授向我列举了他所见的美国大学博士生的学习生活——他认识一对中国夫妇,他们都在美国大学读博士,两人一个月的奖学金有3500多美元,这足够过比较好的生活了。因为没有生存的压力,所以他们能集中精力做学术研究,完成导师布置的研究任务,攻读博士在国外花四年五年,甚至六七年十分正常,博士生没有怨言。 反观国内,如果夫妇俩都在读博士,每个月两个人的收入加在一起最多不过2000元,这最多可以支付他们在校外的租房。退一步说,学校为他们提供公寓,房租全免,这最多可供两个人的基本生活,不向父母伸手要钱已经十分了不起,更谈不上向父母尽一点孝心。在生活的压力之下,今天的中国大学博士生,有不少半工半读,在求学期间想着怎么赚钱糊口;而随着学业压力加重,能投入赚钱的时间越来越少,博士生则渴望着尽快写完论文,早点答辩毕业去找工作。在这样的生存压力中,那些为了论文的质量,把博士修学年限从三年不断延长到四年、五年的博士生,则成了另类。如此博士教育,质量可想而知。 让博士生安安心心做学问,这其实就是培养好博士的真谛。但这不是把博士生活费由1000元上涨到2000元或者3000元那么简单,而需要一系列的制度设计—— 首先是全额奖学金制度,对攻读博士学位者,提供全额奖学金,全额奖学金包括全部学费以及足额的求学生活费。 其次是严格的博士培养规模控制,在全额奖学金制度下,如果申请不到全额奖学金,很少有学生选择攻读博士,而一旦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将在读博期间过上体面的生活,能安心于自己的研究,这无疑要求学校严控博士规模。 再次是对应全额奖学金制度的教授自主招生、自主培养,因为全额奖学金往往由教授通过自己的课题(或者学校的基金)向招生学生设立,因此对博士报考者的质量特别关注,那些不真正想做学问,而只为一张文凭者,将被排除在招生之外。 最后则是对应导师资助制的学术民主管理,即学术资源由学者主导配置,而不受学校行政力量左右,让每个教授能根据自己的真实学术贡献,获得充足的学术资源,而不需要在学术贡献之外,耗费精力做学术资源公关。 由此可见,我国博士生不能体面生活、安心学问的现状,实则是当前招生、培养模式以及学术资源配置方式不合理的具体体现,只有改革资源配置方式,改革招生、培养模式,才能真正提高博士生质量的过程,我国博士教育才能在与国外博士教育的竞争中赢得一席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