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性太虚幻境的三层梯级 笔者在《太虚幻境之真、假、有、无》一文说到,从性质上分,太虚幻境可分真、假、人性三种,反映了不同的人性论与世界观,代表人是甄士隐、贾雨村和贾宝玉。现在,我们比较这三种太虚幻境,还会进一步发现这样的区别:真、假两种太虚幻境是人与社会之外的唯心的存在,具有恒定不变性;而人性的太虚幻境存在于正常人的身心之中,是客观现实之于人性思维的反映,所以它具有唯物的特征和规律,会随着人的成长、社会的前进而发展变化。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从矛盾到统一。 关于贾宝玉人性太虚幻境的梯级变化,小说比较明显的就写了三层。第一层是出现在大荒山上。此时的人虽有了最初的意识,但极为抽象,不切实际,一会儿想补天,一会儿又慕荣华。在这个太虚中人完成的是从粗蠢、无人形的胚胎向娇嫩、莹洁的胎儿的突变。前者以石头作象征,后者以玉作象征。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事实却被甄士隐神化成了凡人不能进去的太虚幻境。第二层是出现在第五回。这时候宝玉的思维有了很大的扩展和深入,但仍然很抽象很双重,一会儿怜香惜玉、悲天悯人,一会儿又纵情声色、堕入迷津。这一回宝玉完成了从少儿进入青春期的突变。第三层出现在第七十五回的“异兆发悲音”,“新词得佳谶”。预言宁国府行将败落,荣国府短期还有贾环、贾兰金榜及第之喜。从这个层面上说整个前七十五回都是一场太虚幻境,这个大梦对应的就是开篇“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梦幻。宝玉此时便完成了从积蓄力量、掩饰锋芒的“情种”到大胆行动、张扬人性的斗士的突变。成为了一个思想健全,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尤其是对袭人和晴雯,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爱憎分明。而“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更是直捣黄龙。可是,就算贾母能够为宝玉撑出一片相对自由的天地,但整个社会能允许他激扬文字、拳打脚踢吗?当然不可能。作者为了让小说能在社会上顺利面世、流传,便只让宝玉自由发挥了五回之后就删去了。隐去了他八十回之后可敬可佩的成熟的一面,只保留了他前面少不更事的成长阶段。曹雪芹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只给他留下了八十回的空间。 上述三层太虚幻境还有一个共性就是都有承上启下的谶语。第一层太虚对宝玉本人的未来作了预测,运用的是最简单的物极必反的逻辑法则。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后来他也道出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感慨。第二层太虚对裙钗女子的未来作了预测,内容更详细一些,推理法则也用得更多一些。第三层太虚则对贾府的未来作了预测,这一次预言的表现形式就不是传说,不是梦幻,而是现实了,其中还以甄府的结局作了提示。 二、理性思维与形象思维的比较 下面就来看看第五回的太虚幻境预谶了金陵十二钗怎样的未来。需要说明的是,此前由于人们大都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待《红楼梦》与十二钗的结局,所以说法虽然无数,但无一正确,全军覆没。《红楼梦》不只是文学或艺术(事实上文学和艺术也不是千人千面,是庸人的篡改),而是一部结构和逻辑十分缜密的哲学论著。作者运用文学、艺术手段,目的是为了让哲学实用化、生活化、普及化,真正走出空谈的窠臼,成为改造人与社会的武器。有一些人也直觉到《红楼梦》是哲学,但却不能正确解析,也只能无功而返。如果我们能悟透曹雪芹全部的哲学理念,就会相信《红楼梦》的结局是唯一的,不会再一厢情愿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编撰了。曹雪芹的宽广和深刻能让所有自负的人平静下来。闲话少说,下面就来推断十二钗的唯一结局。 我们已经知道,太虚幻境并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宝玉思维的反映。那么他的思维是如何进行的呢?是从理性思维到形象形象思维渐进的过程。理性思维产生了图画与判词,形象思维产生了曲赋与歌咏。这两部分预言看上去大同小异,实际在形式、内容和逻辑法则上都存在显著的差异。 一、表现形式不同。前一部分谶语是仿照佛、道、儒经书常用的簿册的形式记录的。其体裁与他睡前在“上房内间”所见的劝学的画、对联一致,精深、晦涩、枯燥,如“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过,判词都来自于现实的生活与现实的人,不同于劝学的儒士们空洞的说教。 需要解释的是,笔者说谶语来自于现实,并不就是指它们直接来自于十二钗。恰恰相反,此时的宝玉并不知道谶语对应的人具体都是谁,所以他才总是神思恍惚、不解其意。他当时只是作了从特殊到一般,从个体到普遍的归纳推理。他认为自己见过的家中“几百女孩子”,大致不外乎是三种等级、十二种类型。所以才分出了正册、副册、又副册;分出了十二钗。之后,宝玉又根据历史与前人的经验,试着对年轻女子的未来进行预测。这里他用的是从已知到未知的逻辑推理。前面的归纳推理是在空间的维度进行的,从大到小;后面的逻辑推理则是在时间的维度进行的,由此及彼。正是这一原因,宝玉即便还未与妙玉谋面也预测到了她的命运,因为宝玉早已从其她女子身上看到了妙玉的性格类型。千万不要以为宝玉能够先知先觉,从谶言到妙玉,走的是先将众多个体归纳成一种类型,再从这一类型演绎出新的个体的的路径。就像甄士隐梦见“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一样,并不是说他早就预见到了林黛玉等人。他梦见的“木石前盟”是他的婚姻观的抽象反映,来自于他前半生的经验。试想,假如甄士隐真能先知先觉,为什么却进不了太虚幻境呢?而既然“神仙一流人品”的士隐都做不到先知,宝玉就更不可能了。须知《红楼梦》中绝无半点客观唯心的成分,即使有唯心的人,也不写他们唯心思想的内容,曹雪芹认为客观唯心并不存在,无从说起。 后一部分谶语则用的是宝玉在秦氏房中看到的唐伯虎、秦太虚式的曲赋、歌咏的文体,意在模仿宫廷与感官享乐主义者喜好的形式。屋里的场景也与前面的深邃、幽暗不同,这里是有声有色,“光摇朱户金铺地”,还有灵酒、仙茗、妙曲、舞女作伴。这正是产生形象思维的最佳环境。 二、推理依据与法则不同。前面理性思维主要是根据人内在的品质进行预测。很奇妙的是,为了让裙钗具有更鲜明的人性代表性和包容性,也为了让预测更加简单、准确,贾宝玉又将人性分成六个方面,也就是将十二钗分成了六组。每组的两个人都在人性的这一方面存在背道而驰、矛盾对立的关系。最典型的如林黛玉与薛宝钗,她们一个像甄士隐一样具有孔孟之德,如“可叹停机德”;一个像贾雨村一样具有时学之才,如“堪怜咏絮才”。谁最有“咏絮”之才呢?当然是薛宝钗。而且最让人称道的是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恰好与前面雨村的“求善价”、“待时飞”遥相唱和。但说到这里,很多人会问,“停机德”应该是指宝钗呀?这是不对的。一方面只有黛玉的谶语在前,宝钗在后,才能与后一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对应,这是诗词的基本格式;另一方面孟母当时所处的社会可没有时文八股,她追求的也不是假功名,而是尧、舜式的仁德功名,只有凭借良知良能方可胜任。须知宝玉对《四书》是赞赏的,也正是因为黛玉只读《四书》,所以宝玉最喜欢她。黛玉之所以不劝宝玉读书,是因为她也看到了当时功名被异化的本质,不想让宝玉落入“国贼禄鬼之流”。黛玉最初甚至下意识将北静王都当成了浊臭逼人的禄蠹,骂他是“臭男人”。假设在善世,黛玉也是会劝宝玉读书的。她敬重的父亲林如海就是前科探花,而且她的名字里边也暗含了象征官爵的“玉带”。将黛玉比作孟母是为了说明她具有原汁原味的功名理想。事实上后来当黛玉了解到北静王是个“不以官俗国体所缚”的贤王之后,便改变了态度,甚至将他当成传说中能将功名与仁德协调统一的神瑛侍者。所以黛玉才不惜舍弃名份,做了北静王的侍妾。不料,好境不长,在假世中贤王注定是奸臣陷害的对象,北静王很快也败落了。黛玉如画上的玉带一样悬在了枯木上,“玉带林中挂。”可见,黛玉的德是无形之仁义,才是无形之宿慧。所以她的诗词写得是超凡脱俗、空灵娟逸。 我们还应该看到,当宝玉后来不能容忍黛玉的缺点,对她逐渐冷落,开始倾向于其他人的时候,黛玉也发现了宝玉的不足,也不是非他不嫁了。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感情的微妙变化不完全是出于长辈的阻拦,而是他们自己在综合了主客观多种因素之后做出的理智的决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友好分手,将一段青涩的错爱纠正成了深厚的友情。宝玉后来还主动做了她与北静王的介绍人。《红楼梦》中男人和女人往往都是不打不相识,黛玉先是骂北静王,当第四十五回看到赠自北静王的,不同寻常市卖的蓑衣斗笠时,便不抱成见了,甚至开出了与他结成渔翁、渔婆的玩笑。同样,宝玉意欲通过汗巾子将袭人介绍给蒋玉菡时,袭人也是先臭骂了玉菡一顿。由此也可以看出,认为《红楼梦》是描写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的说法实在是太肤浅了,将《红楼梦》当成了一见定终生的才子佳人一套。须知贾宝玉对女子的不断选择,正是他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的表现,正是他否定之否定地追求人性完善的表现。但是,他又不曾故意伤害谁,与喜新厌旧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他的主观想法是为了实现多赢,达到良性循环。当然由于人们长期受错误评论的引导,我的这些论点接受起来暂时会有一些困难,但时间会说明问题。(近期,一位朋友在听了我给他讲的黛玉的结局之后很受启发,发表文章说明黛玉嫁给北静王为妾,但由于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尽管长篇大论,仍旧难以服人。《红楼梦》需要放在曹雪芹大的思想体系之下品读。尽管这一观点我在八年前的文章中就已提出了,但还是很赞赏他发挥的勇气,红学需要争鸣。) 再看看宝钗是怎么劝宝玉读书的,是要求他读孔孟原著吗?她劝学有孟母的诚意吗?除了挖苦就是嘲讽。而从宝钗对待香菱学诗的态度就更能反映出她妒贤忌能的假道士面目。她只希望男人学时文、女人学针线,即求虚名,捞实惠。她的才德与黛玉相反,才,是有形的时学,德,是有形的功名。所以她在贾环取得功名之后,便旋即弃暗投明,嫁给贾环做了有名有份的正夫人。只要咸鱼能翻身,从前的寒酸、猥琐也无足轻重了,就像娇杏对待穷儒贾雨村一样。这时宝钗还以为自己找到了能将功名与才学完美统一的人,找到了比金玉更合适的钗环良缘。结果却大所失望,在“专好奇诡仙鬼一格”的贾环面前,小女子宝钗的这点学问是小巫见大巫,很快就被打入冷宫,贾环又另觅新欢。这也是他少年时的劣根性。不曾想到封建礼教的皈依者薛宝钗最后也只能承受凄凉之苦,如“金簪雪里埋。”没有比黛玉多活很长时间。关于薛宝钗的虚伪本质,笔者还能举出很多例子,包括她送燕窝给黛玉也是不怀好意。另文再评。 至此可以看出,理性思维所用的推理法则是逆者亡,顺者也亡的逻辑。因为在假世中不仅善者会被淘汰,恶者也会出现窝里斗。裙钗再怎么坏,相对于男人来说终究只属于小恶,所以她们也不能长久生存。秦可卿也是这样死在了男人的手里。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曹雪芹则认为是性格和环境同时作用而决定命运。如果在善世,结果会怎样呢?毫无疑问,北静王就会像神瑛侍者对待绛珠仙子一样深爱着黛玉,“日以甘露灌溉。”可见环境不同,人的命运会是冰火两重天。只是这样的好时光很不牢靠,不值得留恋或歌颂。 再看看后面歌赋关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预谶。与前面理性思维依据她们内在的才、德不同,这里形象思维依据的是外在的脾性、容貌。第一支《终身误》比较的是二人的脾性。宝钗是“山中高士”,即藏愚守拙的性格;黛玉是“世外仙姝”,即目下无尘的脾气。前者常常大得下人之心,后者常常大受雅士赏识。宝玉则认为这些过分突出的个性既是优点,更是缺点。宝玉对待她们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认为二者在现实中不可统一,不可兼得,所以疏离她们,去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妻;另一方面尽管自己的婚姻美满,“齐眉举案”,但对她们的单极之美依旧念念不忘,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二支《枉凝眉》比较的是薛、林二人的外表,薛如富贵的仙葩,林如纯洁的美玉。但宝玉认为这两种美都不是真正健康的美,黛玉是“娇袭一身之病”——脆弱;宝钗要用“凉森森,甜丝丝”的冷香丸保命——虚伪。所以一个如水中月,一个如镜中花。贾宝玉对待她们是生理上拒绝,心理上艳羡,所以说“心事终虚化。”当然,宝玉更深重的忧虑是扭曲人性的封建社会。 此前读者大都认为《枉凝眉》表现的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关系,这是错误的。前面的判词只用了一首就完成了才与德两方面的对比,但这里改成了用两支曲子分别作脾气、容貌比较。而且由于宝钗偏于形象,黛玉偏于理性,所以在曲子中宝钗放在了黛玉的前面。另外,“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而,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表达的是宝玉对她们的思念和惋惜,就像上一支“到底意难平”一样,不能理解是黛玉还泪。需知所有谶语抒发的都是宝玉对裙钗“怀金悼玉”的情感,他本人不是主角,只做了旁观者、评论者。也正是因为在这里已经作了宝钗和黛玉外表的对比,所以后面出现的一个绝色女子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可以预见,黛玉和宝钗凭借各自出色的脾性和外表,一定都能找到如意的郎君,获得宠幸。这里运用的推理法则是顺者幸,逆者也幸的逻辑。因为在假世中仍会极少数儒雅之士存在,喜好冷香的人就更多了。然而,由于她们的外在美,要么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上,要么建立在虚伪的基础上,所以都只能风光一时,成功不能久持,终究难逃“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厄运。可见,形象思维的结果比理性思维稍微乐观一些,能预见衰落之前表面的一时之盛。如果忧患意识是产生理性思维的动力的话,那么追求快乐就是形象思维的动力。 三、金陵十二钗的对比关系 除薛、林二人之外,按照判词的顺序排列,另外的五组是元春与探春,史湘云与妙玉,迎春与惜春,王熙凤与巧姐,李纨与可卿,她们在人性的某一方面也都存在各执一端的特性。 按照前面理性思维的总体归纳,十二钗的结局是两个字——“薄命”,所以她们统统被放在了“薄命司”。与此对应的是,在歌曲的最后,宝玉又用形象思维对每一种类型的裙钗做了对比和归纳,说明她们具有殊途同归的特点。如《收尾-飞鸟各投林》。其中的十二句话就与十二钗完全对应。这里作者略施了一个障眼法。一是将原来成组的两个人互为颠倒了;二是将六个组别的顺序打乱了。好在成组的人都没被拆开,所以还是不难分辨。曹雪芹对他的读者总是手下留情。 “为官的,家业凋零”——探春。后面也有探春得“贵婿”的谶语。 “富贵的,金银散尽”——元春。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熙凤。 “欠命的,命已还”——宝钗。这里的欠命不是指她曾害死了谁,而是说她前世欠了某恶神的物利和肉体恩情,今生需要用命偿还。与绛珠仙子相反,她因欠了神瑛侍者的精神恩情,所以需要用泪偿。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唯心的解释,具体原因还需再评。 “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冤冤相报实非轻”——妙玉。 “分离聚合皆前定”——湘云。说明湘云与宝玉在短暂的婚姻之后因为家庭的变故而离散。需要说明的是,宝玉在与湘云分开之后又娶了一位更适合他的女子。宝玉非常幸福,他一生有多次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两次和美的婚姻。他最终的结局是写作《石头记》,成为了一位“逸士高人”。曹雪芹则仅仅当了这位虚拟作者的编辑。可以说宝玉的成功是以优秀裙钗为人梯的,他是女子学校的高材生。 “欲知命短问前生”——秦可卿。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迎春。 以上对应关系可以用很多方式获得验算,这里限于篇幅,就不多谈了。此前,有人认为这段文字只是对十二钗命运抽象的概括,不能将文义看得太具体。但笔者认为这是悟性不够的原因。如果不看具体,那就只有一个结果——永远看不懂。曹雪芹在谶语中惜墨如金,不曾随意挥洒或者和稀泥,每一句话都有确定的指向,甚至整部《红楼梦》都是这样。那些看起来很聪明的避实就虚的评论,实际上与不评没有区别。 真正的红学研究还刚刚开始,并且红学研究的目的不只是正确理解《红楼梦》,因为这并不太难,需要深入考虑的是在曹雪芹用文学、艺术为手段超越先哲之后,我们要用什么手段才能超越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