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以下简称王):您是研究中国哲学和历史的,您认为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在基础教育中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个位置? 任继愈(以下简称任):现在已经成了断层。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孩子对古代的东西非常隔膜,尽管数理化考得非常好,奥林匹克竞赛得过奖。我去看过安徽的少年班。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少年班要熟悉中国的历史文化,光学这个科技不行,这跟外国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王:那您觉得跟语文课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任:中国文化有一个特点,自从有文字以来没有中断过。你看骑马的“马”字,从前那个写法一直到现在,能看出那个痕迹;还有那个“鱼”字,也能看得出来。而古希腊文和现代英语是不一样的,拉丁文跟现在的欧洲语言不一样,古代的印地语跟现在也不一样。只有中国持续不断的五千年。语文课应该代表五千年的成果。 王: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对汉字做了简化。今天除了中国台湾之外,大陆的孩子都不认识繁体字了。 任:这个简化字的工作,虽然方向是对的,但做得比较粗糙。比如“台湾”的“台”字,本来是“臺”,现在写成“台”。你写这个可以,但你不能不认识那个。繁体字你应该叫他认识,不认识是不行的。有一次颐和园办慈禧太后生活展。“太后”那个“后”,主办方以为是繁体字的那个“後”,结果就写成“慈禧太後”。挂了两天,结果有游客看出来,去提了。这是发生歧义,发生歧义就不成功了。我是研究历史,研究哲学的。你比如易经讲“乾坤“,有的地方简化成“千坤”。每次排版我就提醒,这个字不能简化。这种情况不少。 王:这是为什么呢? 任:当初制定这个方案的时候,是把好几个字合并成一个,这一并就回不去了。比方“斗争”和“北斗星”的“斗”,“斗争”是简化字,但“北斗星”不是简化字。还有“干部”的“干”和“才干”的“干”,“大动干戈”的“干”,它们是不一样的。现在都变成一个,这样就乱了。 王: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混乱会越来越严重,因为会认会写繁体字的人越来越少了。比方像我,现在看古书是没问题,但具体让我说出今天某个简化字在简化之前是怎么写的,我也不清楚。 任: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是识繁用简。这样念古代文学作品不会不认识。你比方唐朝诗人叫做“朱庆馀”,现在简化成“朱庆余”,那不变成“庆我”了吗? 王:那您觉得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这一点? 任:中学语文老师和编辑应该有这个责任,凡是容易引起歧义的字要加个括号注在后头。我说不用考学生,也不用叫老师教,就这样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12年熏陶,天天见面,耳濡目染,学生自然就认识了。他看《西游记》,看《水浒》就不发生困难。这个又不影响文字改革的政策嘛。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王:那您觉得这样做的长远意义是什么? 任:就是普及啊。文化不中断,不形成断层啊。我希望你中学语文能把这点做到,就是一个功德无量的事情。 王:我知道您主持整理了一批古代典籍,您觉得以后能有多少人看懂呢? 任:如果繁体字识繁用简能够做到,就能看得下去,就不会中断。 王:前段时间有一个中外大学校长论坛,教育部部长周济讲话,要求大学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和实践能力。 任:我觉得现在中学和大学都有一个问题,课程排得太满,没有学生自己的时间,不能发挥自己的爱好,跟蒸包子一样一屉一屉的,出来一个模样,这样不会出人才,有人才也埋没掉了。我的孙子就是这样。在念中学,他没有自学的时间,课外看书的机会几乎没有,一天到晚做题做题。 王:现在的问题是,孩子即使有时间也不想看书,因为在学校里整天对着书本,像一个人吃一样东西吃太多了,结果就产生了一种排斥心理,损坏了孩子的阅读欲望。 任:还有中学应该有写字课。有了电脑以后,字都不会写了,提笔忘字。 王:您说得很对。其实写字课不仅仅是把字写得好看点,这里边也是培养孩子的一种感情,对自己语言文字的感情,这本身也就是爱国主义的教育啊。而且这种爱国主义教育是具体的,是渗透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 任:我上学有写字课。我孩子那会儿也有写字课。她是老三届的。你可能晚一点? 王:我也有。印象中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就是写字课。我家就跟学校隔着一条河,中午回家吃完饭,要带着砚台、毛笔和墨上学校。下午第一节就写字,下了课还要到小河边去洗笔,当时感觉挺麻烦的。 任:只有汉字才形成一种独立的书法艺术。你看那个英文是不行的。还有那个日文,是从汉字演变过来的,它作为书法就差一点,所以他们的书法仍然是汉字。那个韩文更连不起来,好像一把把钥匙,书写的美没有了。 王:没有结构和韵律的美。 任:不过有些东西我们自己没有了,人家却还保留着。比方北京的馒头是没有馅儿的。《红楼梦》里头妙玉“几千年铁门槛,只剩一个土馒头”,这里的“馒头”其实是说包子。《水浒传》孙二娘开店卖人肉馒头,也是包子。日本现在把包子还叫馒头。 王:我们温州也管包子叫馒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现在看来叫“馒头”才是正宗的传统。 任:古代社会也是这样的,叫做“礼失求诸野”。 王:我前不久看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对您的采访。您当时说的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就是“教育改革的出路在于恢复科举制度”。为什么? 任:我说的是制度,不是内容。我觉得科举制度的基础是放在自学上。老师提出要求,怎么学我不管,我要你成果。我觉得国家不要办那么大的大学,也不要那么多的学校,不要国家都包下来。家长自己会想办法培养孩子的。现在没有自学了,都是灌输灌输,从幼儿园里就开始灌输。 王:我最近出差去了一趟长沙,去看了岳麓书院。我发现其实当时的讲学是质疑问难,带有研讨性质。书院请了各地一些著名学者来讲学,也是互相切磋交流。 任:科举制度很隆重,很严格的。凡舞弊,有腰斩的,有充军的。鲁迅的父亲就是因为受考试舞弊案的牵连,搞得倾家荡产。清朝已经腐败了,但教育还是抓得很严。现在我们这个舞弊无孔不入。你看看,从上到下,没法说。我在北大多年,胡适的孩子考了三次没考取,其实要是说一句话不就考上了嘛。蒋梦麟带着他女儿看榜,西南联大没有,没有就没有了呗。我就看北大解放以后有变化,高干子弟可以随便进。你看看毛主席的女儿、邓小平的、贺龙的,多了。我想没有照顾就进不去的。我眼看着北大滑坡的。现在什么争创一流,那时联大就是一流。现在生怕别人把自己看低了,对自己没信心。 王:您在西南联大读了几年? 任:九年。抗战八年,回来后又等了一年,因为清华被日本军队当做马厩,要修复。那时体育不及格不让毕业。诗人吴宓你知道吗?留学晚了一年,让他学游泳去。我的老师汤用彤,学了三年没学好,就留在清华。现在大家都讲“两弹一星“,其实文科也不少,只不过不重视,不提了,重理轻文。闻一多的《诗经》为什么讲得好,云南的少数民族最多,22个,那些民歌啊,舞蹈啊,帮助你理解《诗经》,是活的,活化石在那儿摆着呢,跟考据是不一样的。 王:它不是几千年前的古董,而是活的历史,活的生活。 任:我觉得我们的民族很伟大,不是读了书才伟大,是文化传统的伟大。 王:那您觉得我们教育中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继承传统? 任:学历史。历史可以补充政治课。章士钊有句话叫“灭人之国先去其史”。 王:可是历史也离我们今天生活很远啊? 任:可以讲故事。中国孩子不知道“九一八”、“南京大屠杀”、“七七卢沟桥事变”怎么行?并不是60周年才纪念一次,那下一次该到120周年了。你看我那一辈人从国外回来,是放弃国外优裕条件参加抗战。北大化学系有个教授叫傅鹰。他说我为什么回来,我听见英国军舰叫“紫石英”号,在长江里头,解放军就开炮打它,把它打跑了。他说这样我可以回去了,因为国民党不敢开这个炮。长江是中国的内河,我们是不准外国军舰进入中国内河的。其实那时是一批人,不只是钱学森一个。北大冯友兰1945年去了美国,1946年回来。离港的时候,美国人说,你这个护照得留着。抗战期间,因为中国是美国的盟国,出入不用签证,很宝贵。冯友兰说,我不回来了,我也不要了。 王:您觉得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任:我今年90岁了,好时光很少。 王:那应该还是有的吧。 任:那现在也是好时光。刚解放时是好时光。 王:为什么? 任:国家站起来了,自己的愿望实现了,而且基层干部、党员作楷模,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那时北大校长,长工资时自己让一让。解放后最大的损失是文化大革命说假话成风,不敢说真话。过后要改过来也比较难,还是套话空话连篇,言不由衷,背领导讲话,而且专欣赏这种人,提拔这种人。 王:那天在电话里您说到现在整个社会的汉语水平下降,要补救已经晚了。 任:是啊,现在大学一年级不学语文,博士生文理不通。我们大学一年级必须学国文,不及格不能升班。祖国的语文,为什么不学?李广田、沈从文都教过大一国文,林庚在清华讲过大一国文。讲课闻一多讲,改卷是林庚改,就是当助教。 王:现在有一个现象,大学生毕业时,英语过不了四级就拿不到毕业证书,语文水平怎么不行却都可以。 任:民族自卑感。法国就不是这样的。2005年高考,广东的语文试卷有一道古文翻译,交白卷一万份。林则徐的名字也不知道。还有去年大学生辩论,得第一的居然是留学生一方。惊心动魄! 王: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任:理想高中不用分科,学生视野广阔,不会过早地钻在数理化堆里。这样他们以后适应社会能力也比较强。现在我们那些专家是竹竿形的,很细很细,常识也不够。人是一个整体。 王:任先生,谢谢您接受采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