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要从头说。因为父亲太过严厉,幼时的钱锺书难免和父亲有些隔膜。伯父去世后,钱锺书基本上由父亲抚养教育,可他和钱基博还是亲近不起来。上东林小学时,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钱锺书没钱买,却也从不去向父亲要。后来杨绛回忆道:“我问锺书为什么不问父亲要钱。他说,从来没想到过。有时候伯母叫他向父亲要钱,他也不说。”(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将饮茶》,第143页)对一个动不动就动手的父亲,一个儿子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当然只是“敬畏”,只是“怕”。 但不可否认,无论在性格上还是学术上,钱基博对钱锺书的影响都很大,在学术方面,钱锺书也“吃水不忘挖井人”,对父亲早年的教育心怀感激。他在《槐聚诗存》序文里回忆说:“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王水照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里也提到:“杨绛先生也说过,他父亲和钱先生在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常用一种‘精致典雅’的风格说些俏皮话,相与笑乐。”(《〈对话〉的余思》,《不一样的记忆》,第246页) 在性格上,父子俩也有很多相似性。提起钱锺书的“痴气”,杨绛这样写道: 俗话说:“棒子底下出孝子。”在严父的耳提面命之下成长起来的钱锺书,当然也算得一个孝子。杨绛在《我们仨》一书中说,钱锺书“是爹爹最器重的儿子。爱之深则责之严,但严父的架式掩不没慈父的真情。锺书虽然从小怕爹爹,父子之情还是很诚挚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怜惜他。”(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14页)这绝不是妻子为丈夫说好话,有例为证。1939年,钱基博任教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身体老病,这年冬天,“为了照顾老父的健康,锺书辞却昆明西南联大的教席,跋涉数千里,也来师院任教,组建英语系,留居蓝田共两个年头。”(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不一样的记忆》,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页)吴忠匡是钱基博的学生和助教,和钱锺书情意甚笃,他的回忆应属可信。1957年1、2月间,钱基博病重,钱锺书又特地从北京赶往武汉照顾,当时钱基博已届古稀,钱锺书也已47岁。当年6月因发动了反右运动,未能再次请假探亲。就是这一年,钱基博因患食道癌不治,溘然辞世。(刘桂秋《钱基博简明年谱》)这两件事说明,钱锺书对父亲的确是“很尊重”,也“很怜惜”的。 但另一方面,钱锺书对父亲又并不完全“买帐”,在学问上尤其如此。前面提到在杨绛的回忆里,曾说到钱基博小时候比较笨,所以才请了一个严厉的堂兄管教,并遭痛打终于“开窍”云云。不用说,这段回忆一定是从钱锺书那听来的。而钱锺书对于钱基博,也的确是有过类似的“腹诽”,据另一位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说: 这种“不买帐”的佐证大部分与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有关。邹文海《忆钱锺书》一文中说:“以锺书之才,应该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他的老太爷基博先生写过中国文学及中国近代文学史,但基博先生观点很偏,而且有很深的词章家的习气,我们平时因喜月旦,对前辈每有所不足,就是对父执亦常有苛求,这是我劝他写中国文学史的动机。”(《不一样的记忆》,第82页)可想而知,“对父执亦常有苛求”的一定是年轻气盛、恃才傲物的钱锺书。 无独有偶。钱锺书的同乡许景渊也说:“钱基博用《史记》笔法的古文写了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钱锺书认为很荒谬,全世界的文学史都没有这样写法的。”(沉冰《琐忆钱锺书先生——许景渊(劳陇)先生访谈录》,《不一样的记忆》,第8页)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是否荒谬,我们姑且不论,钱锺书对父亲这部书有保留意见看来是没问题的。 直到1970年代,钱锺书在河南明港干校“改造”期间,仍在和友人的通信中表露过对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某些看法的不满。比如钱基博对章士钊的评价,钱锺书就颇不以为然。吴忠匡在《记钱锺书先生》一文写道: 钱锺书看了章士钊的《柳文指要》,从文学研究的角度以为“未入流品”,胡适和父亲都未免“推重失实”,这是出于实事求是的学术良知,而非年轻时的“对父执亦常有苛求”。 正如钱锺书晚年对吴宓深感愧疚(因其曾早年曾在一篇文章里对吴宓有调侃之辞),曾写信向吴宓之女吴学昭女士表示道歉,钱锺书后来对父亲的评价也渐趋缓和。据孔芳卿回忆,1979年10月11日下午,钱锺书在日本京都大学参加人文科学研究所为他举行的一个小型座谈会,会上有人开玩笑地问他:怎样评价他父亲钱基博氏的《现代中国文学史》? 古人每把“贤”与“不肖”对立并举,“不肖”在某种程度上约等于“不贤”。孔子说过:“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所以古人常把没有继承父亲美德的儿子斥为“不肖之子”。但“不孝”和“不肖”其实尚有不同。钱锺书自言“不肖”乃父,场面上讲是一种谦辞,内里却也是一种对自己的“确认”。他说他们父子关系的好,“是感情方面的好”,是表明自己恪尽了孝道。而说“父亲对自己文学上的意见,是并不赞同的”,则是委婉地宣布自己的“不肖”。但他显然不以“不肖”为过,而是表露了充分的自信。西哲云:“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钱锺书的“孝而不肖”,庶几得之! 伟大的儿子不必尽“肖”其父。而太像父亲的儿子,或多或少,“透支”了一些自身存在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