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经过一番与家人的据理力争,做了一段学徒生涯的殷海光又重新回到了学校。爱与人辩论的性格,让他对逻辑学情有独钟。因为在他看来,逻辑可以使他在辩论时立于不败之地。也是在这一年,年仅16岁的殷海光在一套清华大学出版部出版的逻辑学教材上知道了金岳霖的名字。当时,两个人的地位可以说是天壤之别:金岳霖是名满天下的大教授,殷海光是籍籍无名的中学生。然而在1935年之后,这两个名字就产生了联系。 联系是这样产生的:殷海光在读了金岳霖的书之后,产生了和这位教授“讨论”逻辑的想法。他直截了当地给金岳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了自己对于逻辑的一些看法,并向这位教授请教。作为名教授,金岳霖对于这个叫“殷海光”的中学生非但没有不屑一顾,反而感到欣赏并很快回了信,在信中,金岳霖“告诉他,有哪些书,可以寄来借给他读”。(1)这种做法对于还处于中学阶段的殷海光起了多大的激励作用,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在这之后不久,年仅16岁的殷海光以一己之力翻译了一本厚达四百多页的《逻辑基本》[查晋曼(Champsman)、亨利(Henle)合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可以说与金岳霖的鼓励关系匪浅。 1936年,殷海光的高中生活结束,打算到当时的学术中心北平求学。对于殷海光的这一决定,他的家人并不热心:殷海光随心所欲的学习方式使他的家人对他的学业不抱希望,同时,家境的困难也难以负担他的生活及学习费用。这时候,殷海光又一次想到了曾经给过他鼓励的金岳霖,他又一次给金岳霖写信。这一次,不是“讨论”,而是求助,请求金岳霖帮助他到北平学习。金岳霖为此找到张东荪,希望张能为殷海光安排一份工作,以便让殷海光能够一边挣钱,一边读书。在获得张东荪的允诺之后,金岳霖写信告诉殷海光:可以到北平来。对于一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青年,金岳霖是热心的。而他的理由,却只是“一个青年要学问总是好事”。(2) 殷海光到达北平之后,张东荪的允诺却落了空。为此,金岳霖还和张东荪伤了和气,因为金认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应该做到,否则就不应该答应。没有办法,金岳霖只好负责殷海光的生活费用。在那个时代,教授待遇优厚,负担起一两个人的普通生活费用,并不显得吃力。“教授与他约好,每周他们见面一次,一边吃饭,一边谈学问。”(3) 此时的殷海光,从与金岳霖“讨论”的小朋友变成了他的弟子。不过,这位弟子与乃师的性情却大为不同:金岳霖性情温和敦厚,与人谈话总是“如果这样,那会怎样”,又或者是“或者……”、“可能……”诸如此类等等,而殷海光却是盛气凌人,说话喜欢用“我认为一定如何”之类的语气。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跟随着金岳霖,殷海光在那一段时期里结识了众多北平学术界的名流。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清华大学对于在校学生进行疏散,又是金岳霖自掏腰包,拿出50元作为殷海光回家的路费。 1938年,金岳霖与殷海光这对情谊深厚的师生再一次相逢在西南联大。“在一个静寂的黄昏”,殷海光同老师金岳霖一起散步,“那时种种宣传正闹得响”。殷海光问老师:究竟哪一派才是真理?金岳霖答:“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的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殷海光又问:“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金岳霖又说:“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这番对话,对殷海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之后的生涯里,殷海光“一直以做这一类型(休谟、康德、罗素)的思想工作者自勉”。(4)在说到金岳霖对自己的影响时,殷海光说:“我突然碰到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5) 在西南联大,还有一件事情让殷海光感念不已。在选读金岳霖课程的学生当中,殷海光喜欢金老师的逻辑,另外一个同学喜欢的则是黑格尔。期末,两人各就自己喜欢的领域写了读书报告,结果殷海光的分数却低于写黑格尔的那个同学。他气冲冲地跑去找金先生,问他这分数是怎么打的。金岳霖告诉他:“你的思路虽和我相同,但你的功夫没有他深。”殷海光认为,这种客观和公平“在中国文化分子中是少有的”。(6) 然而,作为弟子的殷海光,并没有在学问上继承金岳霖的衣钵,而是走了与其完全不同的道路。1949年之后,殷海光在台湾成了传奇般的启蒙人物,而其师却在大陆此岸接受思想改造。1952年,金岳霖迫于政治上的压力,全面检讨自己的学术思想,写下了《批判我的唯心论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金岳霖顺便批判了没有继承他衣钵的殷海光以及继承了他衣钵的王浩。在彼岸的殷海光读到这篇文章之后,“思绪起伏不已”,(7)黯然神伤。但是,当别人撰文批评其师行为的时候,殷海光却立即撰文提出反批评,认为他们是在说风凉话,没有设身处地看待大陆学人的境况。而他的业师金岳霖,在其晚年依然无法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对于他早年的得意弟子殷海光,在口头上依然持批评的态度。他说:“殷福生这个人,我非常不赞同他,他为什么要反对中国共产党,逃到台湾?”(8)但是在他听说殷海光在台湾去世的消息之后,金岳霖感到惊愕、悲伤。看来,两岸的阻隔和政治上的不同选择并没有消减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只不过,残酷的现实让他们把这份情谊埋在了心底。 我们过去曾经有句老话,师徒如父子。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像金岳霖与殷海光这样的师生,在过去的时代中并不鲜见,杨振声与沈从文、胡适与吴晗和罗尔纲都是这种情形的生动写照。师生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对于学术传承的意义不言而喻,蒙文通先生常常说“学问可以不做,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姑不论这是蒙先生的谦虚,从某种意义上,人品正,学品才会正。有了这样的老师,对学问没有敬畏之心,也难。现在不讲这一套了,这样的老师和这样的学生也就不多见了。拿金岳霖和殷海光这对师生来说,殷海光到了台湾之后,还培养出了像李敖、陈鼓应这样的学生,但是他的老师金岳霖,除了批判自己的学术思想之外,已经没有人敢与他讨论学问了。 注释: (1)陈平景:《殷海光传记》,载陈鼓应编《春蚕吐丝——殷海光最后的话语》 (2)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 (3)王中江:《炼狱——殷海光评传》群言出版社2003年 (4)殷海光:《致卢鸿材》,载《殷海光全集》 (5)殷海光:《致林毓生》,载《殷海光全集》 (6)韦政通:《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1965-1969)》,载《殷海光全集》 (7)殷海光:《我为什么反共?》载《殷海光全集》 (8)陈平景:《致李敖》载《李敖书信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