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文字作品以功能可分成不同的体裁,然其大要或以实用为主,或以审美为主。西洋文学的体裁一般都是以审美为主,我中国则不然。许多实用的、应用的文字作品也历来被视为文学,如哲学文《庄子》,历史文《史记》,地理文《水经注》,再如贾谊的政论文《治安策》,诸葛亮的奏章《出师表》,比比皆是。可见,我国在传统上并不将以实用为主的文字作品斥之于文学的殿堂之外。一般来说,在古代中国,一切以文字写成的著作,无论是审美为主,还是实用为主,只要其文采粲然,情思真切,就完全可以被视作文学的佳作。 这种文学观念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应该说源于我国人民在其民族生活中追求实用与审美的统一。仅就文字作品言,实用的文体,我们古人喜求其可以审美。此在六朝最甚,今人喜称六朝为文学的唯美的时代。 其实,这唯美,不但是当时纯文学的诗歌、美文和赋如此,就是实用性的各种文体也是如此。这种情况到了隋朝一统天下,日趋严重,所以隋文帝不得不下诏反对浮艳,泗州刺史司马幼亦以所写表章过于华美而被论罪狱中。 至于审美的文体,我们古人也求其实用。《尚书》提倡诗言志,子夏所传《诗大序》更提倡用诗来美人伦,移风俗,敦教化。汉代辞赋偏于形式的美,王充的《论衡》就批评它“华而不实,伪而不真”,强调文学不能只追求“调墨弄笔”、“美丽之观”,要有“劝善惩恶”、“匡济薄俗”价值。韩愈等古文家更主张“文以载道”。这些都是注重文学的社会实用价值。 至于我们中国人追求实用与审美的统一,这在中国人生活的其它方面,也是极其明显。中国传统工艺品之繁复世所罕及自不用说。即以文字论,本为人类交流工具,在中国则成为艺术。 按李泽厚先生的意见,书法这种线条的艺术最能够代表中国人的精神。再有,饮茶在中国人生活中本来是为治病与止渴,而中国古人却因之发展出茶道与茶艺。1610年,我国茶艺向西传入荷兰,25年后又传入巴黎,此后风靡欧陆。当时许多贵族之家还专门在花园里建筑中国式的亭子,以体验中国人饮茶的精神。1806年,约翰·叔本华在魏玛作《中国茶文化》讲座,每晚六时开讲。歌德当时虽燕尔新婚,但次日即携妻听讲不倦。 1809年,法国人古容(Groullon)所作《豪华的茶几》指出:中国的茶艺典雅、简朴、平淡,非常适合欧洲古典主义的生活。因为按中国人的方式饮茶显得既有品味又很纯真,既很高雅,又不奢华。此求实用之美者。至如美而求其实用者,亦不胜枚举,且由来已久。 《国语·楚语》载,楚灵王建了一座章华台,甚是华美与宏大。台子建成后,灵王带伍举去游观,问曰:“台美夫?”伍举对曰:“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 伍举的话其实也不过是批评楚灵王单纯追求耳目享乐之美,而不知求审美与实用的统一。在春秋时期,周景王铸无射之钟,又企图铸大林为钟罩,他的大臣单穆公也批评了他,其思路也与伍举不二。 总而言之,就我们中国人来说,美不在彼岸,而在目前,美与日常生活本就混为一片,融为一体。史载颜渊死,颜路献祭肉,孔子乃先抚琴而后食之。此将哀思寄之于琴,即美与生活之不二。辜鸿铭言:“真正的中国人就是有着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过着心灵生活的一种人。”就孔子而言,他所过的不单是一种心灵生活,而且他的心灵生活无时无刻不是艺术化的。 不过,随着西方文化日益侵蚀中土已然有百多年的时光,在现代中国人文学创作中,实用和审美也日渐分离。不是吗?难道我们能在现代中国人的哲学著作中找到《庄子》那样美的文学佳构吗?又有谁的历史学著作可以同《史记》的文学成就相比? 不是说完全没有,譬如说乔冠华在香港时所写的时政分析就带着强烈的文学气息,而鲁迅以来那种糅合实用与审美的杂文创作也至今香火不断。不过,从整体来说,现代中国人的文学,在文体上,已经将实用和审美的脐带割裂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也是现代以来中国人一般生活的反映。举例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北方的城市里几乎到处都有高大的杨树。一到春来,满街飘絮,古人的诗情画意也很自然的涌上心头。可惜的是,这些树到了九十年代大多遭到砍伐,在长春,则是换种青松翠柏。其原因,据说,飘絮影响车辆的驾驶安全,而且不好清扫。在现代文明的发展中,古人生活中的艺术气息越来越少。效率使人忙碌,而忙碌扼杀了生活的诗意。当然,在你空虚寂寞的时候,回首川流在现代都市里的灯光车影,你也可以认为,那是另外一种的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