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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扪虱故事:虱子怎样介入了中国文化生活(二)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1-2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扪虱”这种动作所表现的心理,与《颜氏家训·勉学》所说南朝“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人生态度,也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两汉以来,有“佞幸宠臣”“傅脂粉”“以婉媚贵幸”(《汉书·佞幸传》)的情形,据说王莽“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汉书·王莽传下》),李固也曾经因当“大行在殡”时,“独胡粉饰貌,搔首弄姿,盘旋偃仰,从容冶歩”(《后汉书·李固传》)受到严厉的指责,然而这些都是非常情形,李固事其实是诬辞。魏晋时则更为普遍地出现了男子亦讲究仪容和美饰的风习。何晏是著名的美男子。《太平御览》卷一五四引《语林》说:“何晏字平叔,以主爵驸马都尉,美姿仪。帝每疑其傅粉。后夏月赐以汤饼,大汗出,以朱衣自拭之,尤皎然。”说何晏面色姣好,被疑心是傅粉所致,经过检验,可知似乎并未敷粉,而是天生美白。然而《三国志·魏书·何晏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却说:“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一二“男人傅粉”条写道:“仆考《魏略》,晏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则知晏尝傅粉矣。”又揭示何晏有自恋情结,其实真的是“傅粉”的。嵇康自称不好洗沐,是不是专门要和这种专心“饰貌”的风习划清界限,要和这些“美姿仪”的小白脸划清界限,以标示自己的特立独行呢?嵇康的言行,至少与他倡导的思想是一致的,就是推崇自然和自由。

     

    联想魏晋以来以“扪虱”作为生活方式之典型行为个性的名士们,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

     

    “扪虱”,后来成为指代一种生活态度的符号,所显示的精神境界,也是具有文化特色的。

     

    北宋名相王安石上朝时,曾经发生虱由领口“直缘其须上”的情形,于是有了“屡游相须,曾经御览”的笑话。《遯斋闲览》写道:“荆公、禹玉熙宁中同在相府。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荆公襦领而上,直缘其须上。顾之笑公不自知也。朝退,禹玉指以告公。公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辄献一言以颂虱之功。’公曰:‘如何?’禹玉笑而应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荆公亦为之解颐。”(宋王珪《华阳集》附录卷八)宋人赵汝鐩《野谷诗稿》卷三《虱》即用此典:“虱形仅如麻粟微,虱毒过于刀锥惨。上循鬓发贯绀珠,下匿裳衣缀玉糁。呼朋引类极猖獗,摇头举足恣餐啖。晴窗晓扪屡迁坐,雨床夜搔不安毯。急唤童子具汤沐,奔迸出没似丧胆。童子蹙頞代请命,姑责戒励后不敢。念其昔日到明光,曾游相须经御览。”王安石本人也有“扪虱”诗句。明人叶子奇《草木子》卷四《谈薮》说:“古人得意句,如王荆公‘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黄山谷‘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书即江山’,皆警语也。”王安石的“得意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似乎只吟得一联,终未成章。叶梦得《石林诗话》写道:“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楷模。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然不能举全篇。余尝顷以语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编公集,求之终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说郛》卷八三下)只是半成品诗作中的这样一句被称作“警语”,自然是因为“用意高妙”。其中“挟书”“扪虱”意境与“青山”“黄鸟”景象的结合,确实富涵深意。

     

    “扪虱”这种看来极不洁极不雅的动作,其实早已频繁入诗。

     

    李白《赠韦秘书子春》诗已经有“扪虱”字样:“徒为风尘苦,一官已白发。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覩青天,扪虱话良图。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李太白集注》卷九)又《赠张相镐二首》其一:“昔为管将鲍,中奔吴隔秦。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其事竟不就,哀哉难重陈。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风云激壮志,枯槁惊常伦。闻君自天来,目张气益振。亚夫得剧孟,敌国空无人。扪虱对桓公,愿得论悲辛。大块方噫气,何辞鼓青苹。斯言傥不合,归老汉江滨。”(《李太白集注》卷一一)其中所谓“扪虱话良图”,“扪虱对桓公”,都是取王猛“扪虱”故事,寄托“报主”“安社稷”的壮志雄心。陆龟蒙《寄怀华阳道士》诗:“旧来扪虱知王猛,欲去为龙叹管宁。蟾魄几应临蕙帐,渔竿犹尚枕枫汀。”(《甫里集》卷四)写抒同样胸怀。宋人王禹偁《故国子博士郭公忠恕》诗:“早佐襄阴幕,汉鼎入周室。失志罢屠龙,佯狂遂扪虱。”(《小畜集》卷四)也都以“虱”与“龙”为对,通过对“扪虱”的历史记忆,表述了大略同样的意境。西郊野叟《庚溪诗话》写道:“宋景文有诗曰:‘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鳌岂在牛蹄涔’,小物以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又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语悲辛’,则律切而语益奇矣。”(《说郛》卷八四上)陈元晋《赠刘贤良》:“刺手拔鲸何倜傥,剧谈扪虱自风流”(《渔墅类稿》卷八),也是以“虱”与“鲸”为对。论者说“小物以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其实“扪虱”正是借“小物”显示其壮心劲气。宋人晁说之《十二弟寄所和邵子文病中感怀之作复次韵寄子文》:“生平畎亩心,愿被草木化。卧龙终佐汉,扪虱聊倚华。”(《景迂生集》卷五)程公许《赠吴郡诸居士》:“扪虱竟谁见,卧龙兴何长。”(《沧州尘缶编》卷四)以“扪虱”与“卧龙”为对,暗藏之深意也是相似的。元人陆文圭《和郭有章见赠韵》:“屠龙合让高人手,扪虱才堪童子师”(《墙东类稿》卷一八),明人郑潜《江上漫兴》:“扪虱可谈当世务,攀龙难遂济时功”(《樗庵类稿》卷二),则是另一种“虱”“龙”之对。

     

    宋人廖行之《月夜有怀二宋兄》:“闻鸡漫起狂夫舞,扪虱谁从隠士谈。”(《省斋集》卷二)又吴锡畴《次韵逢原偶兴》:“扪虱坐谈思傲睨,闻鸡起舞叹衰残。”(《兰皋集》卷一)明人蓝仁《夜坐》:“扪虱倦谈当世事,闻鸡还起济时心。”(《蓝山集》卷三)又管时敏《哭钟伯纪先生》:“曾经扪虱谈天下,几向闻鸡起夜中。”(《蚓窍集》卷六)明人何景明《与贾郡博宿夜话》:“闻鸡起中夜,扪虱谈当世。”(《大复集》卷九)“扪虱”和“闻鸡”的对应关系,也说明这些“隐士”的胸中,是暗自深藏对“当世事”“济时心”的热忱的。

     

    “扪虱”作为隱逸之士的标志性动作,竟然成为社会文化的特殊景致。

     

    李颀《野老曝背》:“百岁老翁不种田,惟知曝背乐残年。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万首唐人绝句》卷二四)真切地形容了“扪虱”之“乐”。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写道:“孙仲益《山居上梁文》云:‘老蟾驾月上千崖,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又云:‘衣百结之衲,扪虱自如。挂九节之笻,送鸿而去。’奇语也。”也将“扪虱”与“送鸿”对应。此事为《宋稗类钞》卷六《隐逸》录入。黄庭坚《戏赠彦深》:“李髯家徒立四壁,未尝一饭能留客。春寒茅屋交相风,倚墙扪虱读书策。”(《山谷集》外集卷一)又《次韵外舅谢师厚病间十首》之十:“身病心轻安,道肥体癯瘦。好怀当告谁,四墙枣红皱。负暄不可献,扪虱坐清昼。端有真富贵,千秋万年后。”(《山谷集》外集卷二)僧惠洪《次韵见赠》:“自怜华发住江村,地偏心远过从寡。茆檐扪虱鸟声寂,故絮悬鹑成磊苴。右耳已从前月聋,更欲忘言到瘖哑。”(《石门文字禅》卷七)又如李若水《次韵王深之二首》之一:“团蒲穏坐亦不恶,扪虱工夫趁早晖。”(《忠愍集》卷二)王之道《和褒山因老二首》之二:“山高殊觉青霄近,扪虱南窗向日华。”(《相山集》卷一二)也都以“扪虱”作为隱逸生活的典型标记。周紫芝《十二月二十六日北墙扪虱》直接以“扪虱”入诗题,其中写道:“今晨颇无事,步游古墙根。眷兹万家邑,稍苦三户村。于时积雪散,复值朝阳温。解衣聊自得,班荆与谁言。欵欠良已久,吾虱庶可扪。平生谢澡刷,懒惰从朝昏。坐令边缝间,朝生暮仍孙。回臭比跖香,位卑道仍尊。与世倘无求,中有至乐存。勿语儿女曹,此意难具论。”(《太仓稊米集》卷一八)朱熹《奉和秀野见留之句》也有“闲卧秋山尘事稀,西风催唤出岩扉”以及“扪虱坐谈端未厌”句(《晦庵集》卷三)。又如陈棣《再次韵》:“倚杖闲扪虱,临池戏咏蛙”(《蒙隐集》卷一),陈造《泊瓜步》:“呼酒把谭麈,扪虱复王伯”(《江湖长翁集》卷三),也是类似的例证。

     

    僧惠洪《浩庵》写道:“水胜万斛舟,至刚柔绕指。丈夫养浩然,其略盖如此。朝登青云上,正色决大事。暮归卧此庵,扪虱口如耳。”(《石门文字禅》卷八)似是说行政和闲居相结合的理想。黄公度《官舍闲居》有“朝市竞纷华,山林甘寂寞”的感慨,亦可见诗人“负暄扪虱度清昼”(《知稼翁集》卷下)的悠然心态。欧阳修《古诗寄游良臣兼简陈国镇》诗:“乱丝心绪尚纷如,时对风檐独扪虱。”(《欧阳修撰集》卷四)表面是“扪虱”的懒慢动作,胸中却是纷乱的心绪。秦观《春日寓直有怀参寥》:“觚棱金爵自岹嶤,藏室春深更寂寥。扪虱幽花欹露叶,岸巾高柳转风条。文书几上须髯变,鞍马尘中岁月销。何日一笻江海上,与君徐步看生潮。”(《淮海集》卷九)似乎以“扪虱”生活与“文书几上须髯变,鞍马尘中岁月销”对照,而情感的倾向又是明显的。文天祥《至扬州》:“睡余扪虱沉沉坐,偏觉人间白日长”(《文山集》卷一八)等,也可以解读为世事忙碌之中对闲适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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