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沧桑坎坷 被迫漂流 我今天实在是感觉到非常的惶恐和惭愧,我自己,每当大家说我这样那样的时候我确实是惭愧,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理想要做什么学者,我只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可是因为我的生活一定要把我引上了教书的道路。本来我是在国内教书的,因为结婚,随着我先生的工作的调动就跑到台湾去教书。我刚到台湾的第二年,我刚刚生下我的第一个女儿四个月,我先生就因为白色恐怖被台湾的国民党那边把他抓进去了。第二年的夏天,我的女儿还没有满周岁,我跟我教书的学校的校长还有六位同志都同样地被抓进去了。我的女儿是吃我自己的奶的,不是吃奶粉的,所以我就带着我吃奶的女儿被关起来了。我从故乡远到台湾去,我们无家无业,我们有工作就有宿舍、就有薪水、就可以维持生活。我先生被关起来了,他的宿舍没有了,薪水也没有了;我被关起来了,我的宿舍也没有了,我的薪水也没有了。 因为我这个人从来就不懂政治,所以很快就把我放出来了。可是呢,我就成了无家无业、无家可归之人。我只能投奔了一个我先生的亲戚。可是我先生的亲戚刚刚到台湾,生活也很紧张,他们只有两间卧室,他们夫妻两个一间卧室,她的婆婆带着孩子一间卧室。我跟我吃奶的女儿,我们没有房间,也没有床铺,那时候正是暑假的时候,很炎热的日子,在台湾的南部,还不只是高雄,比高雄还要炎热的是佐迎(台湾一个地名)?。那我就是每天带我的女儿到树荫之下去徘徊,因为人家睡午觉,小孩子不要吵人家,我们是寄人篱下,一直到夜晚,他们所有的人都睡了,我才能带我的女儿在走廊上铺一个毯子去休息。我是从这样的生活走过来的。那么四年以后,我先生幸而放出来了,证明我们没有什么思想的问题,所以我才有机会回到台北去教书,然后经我的老师介绍去台湾几所大学教书。后来因为海外友人邀请,我本来想我的英文并不好,虽然我父亲是北大外语系的,小时候也跟我说要学一种外国的语言,可是我刚刚上到初中二年级,就发生了七七事变,那么我们英文的教学时数都减少了,要开始学日文,而大学,就像刚才我的几位学长所说的,我们当时是国文系,所以我的英文就荒废了很久。我实在从来没想过要到海外去教书,可是我的先生也曾被台湾的国民党政府关了那么久,他在台湾的工作一直也不如意,所以他一定要我接受海外的聘约,到海外去的,我是不得已到海外去的。 二、英文教诗词 北斗望京华 我原来曾经在北京教过书,我1945年大学毕业,在北京教过几年书,然后我1948年结婚就到了台湾,在台湾也教了很多年的书。我无论在北京教书,无论在台湾教书,象刚才杨敏如学长和郭预衡学长所说的,我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以跑野马,我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以跟我的学生心灵沟通、肝胆相照。可是我到了国外,那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个念大学、一个念中学的女儿,我先生到海外还没有找到工作,我一定要负担家庭的重担,那加拿大的大学说“你要用英文教书”。你想,我们美好的诗词把它变成英文,我怎么样讲,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里面蕴含了多么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是I saw the south mountain from the fence ? 这是什么,真的没有办法讲,我的英语也很可怜,不能够任意地往深处去讲,所以当时我就写了一首诗,我的诗是这样写的,我说“鹏飞时欲化云程”,我的字也很难看,我说就可以了。我说我就如同一只鹏鸟,因为庄子有一个寓言,说北海有一条大鱼叫做鲲,后来这鲲鱼就变化成了一只大鸟,就叫做鹏,它就从北海迁移到南海去,它“怒而飞,而翼如垂天之云”就飞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去。所以我说当年我在自己的国家,无论是在北京或是在台北,来听我讲课的同学,我们同种族,同文化,所以我可以任意地驰骋,那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情。可是我现在到了海外,我说我也想,像从前那样的,好象鹏鸟飞在空中,“鹏飞”,“时化云尘”,在蓝天白云之中飞翔着那样快乐的路程。我现在真实去谈“鹏飞时欲化云程”;“失所竟被匍匐平”,我是流离失所,不得已而到海外,所以我现在是“失所”,我现在所悲哀的是好像从天上掉下来,就变成匍匐在地上爬行的一个爬虫;“北海南冥俱往事”,我说无论是在北海,指的是当年在北京教书的快乐,“南鸣”指的是我在台湾教书的快乐,现在都成了往事了;是“一枝聊此托余生”,也是向庄子说的,是“巢苇鹪鹩”,在那根芦苇上勉强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我是没有办法,为了我们全家的生活,所以我就留在了国外。所以当那个时候,我不但不能回来,而且我们国内正在进行文化革命,我连写信也不敢写信的。 那个时候我无论是在台北,无论是在北美,我有时候讲杜甫诗,我除了教唐宋诗、唐宋词,也开了杜甫诗的专修课程,大家都知道我写过一本书,《杜甫秋兴八首辑说》,因为我对杜甫的《秋兴八首》有特别的感情,有特别的感受。我每当在海外讲到杜甫的《杜甫秋兴八首辑说》,“北斗望 ”,当时我讲的时候真是常常不禁地热泪盈眶,因为我不知道我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我自己的祖国,才能回到我自己的故乡,才能回到我自己的老家,所以我那时候说“北斗望京华”,那么我想说我故乡的相思。 三、古老叶赫部族的传人 本来我今天也定了一个题目,要讲我诗词中的荷花的意象。刚才我跟杨敏如学长说到,我们的生日都是阴历六月,我的生日据我的家人说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诗词具有很多关于荷花、莲花的意象。可是我们通话联系的时候,这边的安排大会的人说,我们是北京文化的一个研究院,你最好还是讲一讲你与北京的关系,所以我就想到我的诗词之中的乡情。 我是出生在北京的,而且我要说我是少数民族,我不是汉族,应该说我是满族,叶赫那拉,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满族,我是蒙古的满族,叶是叶赫的部族,本来是蒙古族,是“土末策”,的蒙古族。它的最后的部落的领导人,是金台氏,是被努尔哈赤打败的,而金台氏临死的时候发过一句誓言,说将来我们这个叶赫部落,只剩下一个女子,也要把你们努尔哈赤,把你们爱新觉罗,要把你们颠覆,这就是慈禧太后。 但是叶赫族有两个名人,一个是大家最熟悉的慈禧太后,还有也就是我们词学界的名人,就是纳兰容若。我最近在网上查看一些关于纳兰的事情,我就找到了一篇文章,说《论叶赫那拉家族及其代表人物在清初的历史作用》。然后呢,在这篇文章中,现在我们的习惯,每篇论文有一些关键词,这个关键词里面就赫然出现了“佐领”两个字,说是叶赫部族的人,有很多是做过“佐领”这个职务的。 这就使我想到了我的曾祖父在道光年间呢,是做过“佐领”这个职务的,我们家的老房子,就是我曾祖父时期购买的,是道光年间的房子,我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家庭。不过你要知道,这个满族,特别是叶赫的这个部族,是很喜爱汉民族的传统的文化的,而且论起来叶赫族,我想我与叶赫纳兰的关系比慈禧跟叶赫那兰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我们都是很早就入关,而且都是定居在北京的,虽然不是一个嫡氏,但是比较接近的。 四、四合院的“气氛” 而且我在我们家里生长,我们那个老房子,一个大四合院,我本来今天要带一个图画,可是刚才我找一找,我忘记了,因为我们老家有一张老照片。我虽然没有带图画来,但有一位老学者,现在已经去世了,就是邓云乡先生;邓云湘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大概是在90年代初,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里面曾经有一段描述。 他说:“这是一所标准的大四合院,虽然没有后院,只是一进院子。”那时他没有到我家后院,我家还是有后院的,他没有去过,他以为没有。“但格局很好,十分有规模,半个多世纪以前”,是邓老先生的半个多世纪以前,因为他母亲常常生病,而我的伯父是中医,所以他常常到我家来,他说“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我一闭眼仍可浮现在我眼前”。还不是我一闭眼,我的老家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是到我家去过几次,年岁很小的跟他母亲去看病的邓先生说他经过了50多年,他说他一闭眼我们家院子的气氛就在他的眼前,他说“这是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的感受”。这是我们说北京文化呢,什么代表了北京文化,四合院就是北京文化的一种,所以他一闭眼就见到我们家院子,然后说“旧时西城一带,南北长街沟院(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沟院,就是现在的赵登禹路那一带,本来当年有个大沟,就是沟院)。他说“那个时候就一条南北的长街,沟院由西直门大街转弯往南,一直前行北沟院,南沟院一直到宣武门的西顺城街。在城墙边上有个象房桥,象房桥是养大象的地方。民国初年”,他说,“那个时候,参众两院都在这一带的地方,从这个沟院由北向南走过来,穿过豹子街以后,往东拐一个小弯儿,再往南,右手的一条胡同儿,就是察院胡同,进胡同儿走不到100米,路北有个大房子,就是这所房子”,但是你要是从沟院由北来,也可以不必绕这个弯儿,只在豹子街口正对西南角的一条小胡同。这个邓云湘先生真是经过几十年还把我们家的房子记得这么清楚,他说“一拐弯儿,就是这所大四合院大门了。我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正是夏天,敲开大门,迎面是整齐的磨砖影壁墙,转弯下了一个台阶是外院,右手是南房,静悄悄的,上台阶,见了垂花门,转入到东层有廊子,进去两扇门,靠近窗台处,横放着一个大的写字书案,桌子后边就是大夫的座位”,那就是我伯父给人看病的地方。“桌边有一个方凳,是病人坐的,给大夫把脉的地方,屋子里边当时没有人,我是来找方子的,安静地等着,就一会儿,大夫从北屋一打帘子就出来了,掀了竹帘子走到东屋向我笑了一笑,要过方子,坐在案边拿起毛笔,改起方子”,他说的是我的伯父。“很像戴着一个黑色的瓜皮帽盔,身穿本色的红罗旧长衫,一位非常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素洁的没有闲尘的明亮的窗户和窗外的日落,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人的意境向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吧”。这是他在说我,然后,他又说“中国诗词的某些感受和某种传统生活的感受是分不开的,是和生活结合在一起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雨打梨花深闭门,这种意境,只有在当年的四合院里,才能感受得到,在西洋式的房子,甚至在几十层高楼的公寓之中是难以想象的,叶教授之所以成为诗人、学者,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的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 这是九十年代初,邓湘云先生的一篇文章。现在邓先生也已经不在了,但在记忆中还保留着我们家院子的意境,这种气氛不多了,既然说邓先生认为我们家的院子与我的喜欢诗词有密切的关系,那我要讲我的的乡情。我的乡情要分三个阶段来讲,先讲我的老家;然后就讲我们的学校,就是我和郭院衡学长同时学书的辅仁大学;然后再进一步,就是讲当年整个的北京市;然后再进一步,我到海外,怀念我们整个国家。我是从我的家,我的老家,我的学校,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北京的城市,我到海外去怀念的我的故国,我是分这几个阶段来讲我的乡情。 五、开蒙 我读诗是很早不知不觉就读了。 昨天晚上,有一位先生带着很多录音的碟子到我住宿的京师大厦来看我,他说我们做了很多录音的碟子,教小孩子背诵古诗或者古文。他说请的都是现代广播界和文艺界的名人来朗诵,当然这些人都朗诵得很好,他说这个小孩子不要跟他讲,就把这些碟子让他们听好了,然后他又说“叶先生,你当年就是这么学的吗?” 我说完全不是,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光碟,也没有录音,什么都没有,我是怎么学的?气氛、环境,不但是院子的气氛,因为我的伯父、我的父亲甚,至是我的伯母和我的母亲都是喜欢诗词的人,他们没事得时候,我们是大院子嘛,方砖满地,他们在院子里随便走过时 ,就顺口吟一首诗,不是像现在演话剧一样地朗读,是吟唱几首诗,我伯父和我父亲就大声的吟唱,我伯母和我母亲就拿本书在房间里小声地吟唱,所以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大的。他们常常说一个笑话,说我小的时候就很喜欢背诗,我就背了一些个诗。很多家长喜欢在亲友面前显示,说我的小孩会背诗,会背几首诗,现在很多家长,我的学生结婚有了孩子,他们也常常如此。所以有一次,他们就叫我背,背什么呢,背李白的《长干行》,里面有几句,说是“坐愁红颜老”,我那时还很小,四、五岁,他们就笑我,说你才多大,就愁红颜老了。我现在已经老了,反而不愁了,所以我是背过,等一下如果有时间,我要用我小时候的吟诵方法给大家吟诵……(掌声) 所以是我们家的整个生活气氛影响了我,不是说特别要你教,也没有说特别要你背,邓云湘先生说这个院子对我的影响很大,一点都不错。因为我们家是一个很保守的家庭,尤其我祖父非常的严格。我的祖父说女孩子一定不可以送她进这种新式的学校,一进这种新式的学校,女孩子都学坏了,要恋爱,要革命的,这不可以。幸而我祖父去世得早,我父亲还是把我送到了学校,可是还没有上学以前,我是在家里面读书的。 我的开蒙,第一个课本不是像现在的小朋友,小学一年级,像我的女儿在台湾背“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去游戏”。不是的,我的第一本书背的是《论语》“学而时习之”,而且举行了一个典礼,就是写了一个牌位,木头的牌位,“大诚至圣先师孔子之位”。我们上学,是给孔子磕过头的。最近我到上海去看白先勇先生编导的青春版的《牡丹亭》,因为白先勇在台湾听过我的课,所以他就约我们去看他的戏。我就去了,然后我就看了许多花絮的片断,它上面记载的是他这两个青春的演员,一个演柳梦梅,一个演杜丽娘,都给他们的老师王士宁、张碧青磕了头,他说这是让他们知道学习的传承的重要。我和我的两位学长跟我们的老师顾遂先生,我们都没有磕头,都是很新式的,但是我们那个时候,对老师的尊敬,对学问的传承,我们还真的是有很深刻的感受。我是先提这一点。 六、少女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 那么,我是关在家里长大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了几十年,我在北美,在哈佛教书时碰到一位教授,也在那边教书,他说你是北京来的,你在哪里住?我说察院胡同,他说我也在察院胡同,他说你是几号,我说我是几号,他说我也在,然后他说“噢,我知道了,人家都说叶家有位大小姐,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就是从来不出来,就像刚才郭学长说的,我上了大学还是很害羞的,从来不跟他们讲话。 那么钻在院子里怎么样呢,其实,我小时候做的诗就是我们家院子。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没有出去过。我现在就给大家看一看我在我们家院子里写的诗。 我们家院子里因为我母亲和伯母都喜欢种花,所以有许多花,所以就吸引了许多蝴蝶,这首诗是我1939年十五岁时写的。当然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实在很幼稚,我今天是因为要诚实地面对大家,所以也把这不像诗的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我是“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我说蝴蝶到了秋天就消逝了,死亡了,所以我觉得它的生命是这样的短促,这是我当年的,你们知道,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眼里看到什么花草都似乎是有情的,辛弃疾的两句词我是常常背的,他说“一草一木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就是万物都似乎有情。除了写蝴蝶,我还写了我们窗前的竹子。这个竹子是我当年特别从一个同学家里移种过来的。如果我祖父在,是不许的,因为他说竹子的根呀,会把院子里的砖、房子都破坏了的。那我祖父不在了,我母亲比较自由,我就种了竹子,这个竹子呢,刚才我说,当春夏的时候,有各种花草,也有蝴蝶,有各种生物,可是到了秋天,花草都凋零了,所以我对窗前秋竹也有感,我说:“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营,而今花落莹飞尽,忍向秋风独自清”,我说当年的竹子旁边有飞动的流莹,有美丽的花朵,现在美丽的花朵已零落了,那飞动的流莹也不见了,而你仍然是青春不改,我说你“忍向西风独自清”,这些都是所谓“少女情怀”,“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这个我就不再念了。 七、求学辅仁 往事二三 后来,我就进了辅仁大学,我是1945年毕业的,1944年有我们一个高一班的学姐,叫做李润秀(?)。送李润秀学姐毕业,我说:“开到藤花春已暮,庭前老尽垂杨”。到现在一看,我们原来的老图书馆,是原来恭王府的叫做多福轩,院子前面有棵大的藤萝树,春天开满了藤萝花,我现在去看,藤萝花仍然尚在。就是那个时候我说,当夏天大家快要毕业的时候,“开到藤花春已暮,庭前老尽垂杨”。我的诗从来都是写实,我这个人不会说谎话,所以都是实话,藤萝是我们校园里时有的花,而垂杨,那时候我们上课的院子,恭王府的院子,一个四方的中国式的院落,四角种着高大的垂杨,我们在课堂里上课,每当暮春的季节,那柳絮飘飞,就像《红楼梦》上林黛玉所说的:“一团团逐对成毬”,那柳絮就舞动在我们的教室、黑板之下,所以是藤花,又有垂杨,我说“开到藤花春已暮,庭前老尽垂杨,等闲离别易伤神,一杯相劝醉,泪湿缕全裳,别后烟波何处是,酒醒无限思量,空留佳句咏。” 我们那里有一个天香庭院,种的都是竹子,是传说之中《红楼梦》中的潇湘馆,不是我说的,是周汝昌先生说的。所以周汝昌后来就写了一个《恭王府考》,他就考证恭王府,说恭王府就是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所依据的一个范本。所以当我写这些的时候,当我写那些诗词,我刚才给大家看的,少年时期的我身在北京,这都是我眼前,我看见的,我们家的院子,我们学校的藤花,垂杨。 但是,当我写这三首诗给周汝昌先生的时候,那时已是八十年代初,我已经离开我的故乡有三十多年之久了。所以你看我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已经老去,我说“漂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请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那时候我已经在海外漂泊了三四十年,所以我说“漂泊吾将老”,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将近六十岁,所以我说“漂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离开我的故乡,离开我的同学,离开我的朋友,远在海外,用英文给人家讲我们的诗词,“漂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送君新著行,令我客魂销”。现在我接到周汝昌先生的新作,《恭王府考》,写了很多恭王府当年的景物,情形,这恭王府是我当年读书的所在,所以“送君新著行,令我客魂销”。我打开书,看周汝昌先生所描写的,就想到我们当年夏天走过的辅仁大街的、定阜大街的来回的那条路,“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他还附着有恭王府的图画,我们的同学,校友就在这里,那时候,如果从男生学校楼这边往我们女校的恭王府走,中间有一个小桥,一个石桥,所以我说“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现在这个桥没了,这条路已经填平了。我说“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当年我从十七岁开始上大学,到二十岁毕业。我说“西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历历”我说这么清楚的,还如同在我的眼前,可是“迢迢”已经几十年,似水光阴已经流逝,是“历历复迢迢”。第二首,“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我记得当年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常遇到朱门旧地,那是恭王府的府地呀,所以“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天香竹院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有很多竹子的小院,所谓“多福榜之轩”就是我们女校图书馆,所以“多福榜之轩”;“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因为我们进大学是1941年到1945年,是沦陷之中,是抗战最艰苦的最后的那四年,所以我们说“慷慨歌燕市”,所以“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我们是在沦陷区的。“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我们少年的时候,有快乐也有悲伤,多少哀乐的事情,到现在,我六十岁左右,远在海外,真是哀乐“今日与谁论”。 八、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我不是说我们到了台湾的第二年,我刚生下我的第一个女儿不到四个月,我先生就被关起来了,第二年我带着我的女儿也被关起来了,我那时候真是怀念我自己的家乡——没有亲友,我们在外面遭遇到那样的不幸。 其实我后来还写过一首诗,我当时在台湾的诗集里也还没敢收进去,因为写到我们当年都被关起来的一段往事,我现在再来给大家看一看,“转蓬辞故土”,我象一个飘转的蓬草,几十年到处随风飘转,我是“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就是在乱离之中,我离开自己的故乡,不但不能回去,那是我在台湾,连给我自己的国家,给我自己的弟弟写信都不敢。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还被关起来了,我弟弟也说,现在如果你写信,我就不止是被打成右派,因我有海外关系,我牙齿都被打断了,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事,他说你幸而没有写信。我真是不敢写信,所以我是“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痛”,我已经叹息我是一个飘转的蓬草,没有一个根可以立住,人家说祸福无门,而我们真是“祸有门”,我先生被关起来,我也被关起来了,我带着吃奶的孩子被关起来了,所以这个祸真是有门,这是来到我们身上,所以 “覆盆天莫问”,我们说如同头上盖了一个盆一样,看不到春天,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覆盆天莫问”,“落井试谁援”好,你落井吗,没有一个人给你援助,哪个人敢给你援助。后来,我勉强找到一个私立中学去教书,因为我要生活,我要养我的女儿,公立中学我连申请都不敢申请,我有这个被关押,先生被关押的这个档案在那里,所以我真的找不到人,很多人都不敢和你交往了,所以我说“落井试谁援”,“剩抚怀中女”,我只能抱着怀中的女儿,“忍泪痛”。 我现在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我这个大女儿,跟我在患难之中成长的大女儿在70年代刚刚结婚不久因为车祸跟我的女婿同时失去了,所以我是历尽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那我在经历这些不幸的时候,我当年就是十分怀念我自己的故乡。我现在从我的老家说到我的学校。 九、天涯常感少陵诗 北斗京华有梦思 现在我就说到北京,这是一套北曲双调新水令,这个曲子比较容易懂,就跟白话差不多,所以我给大家念就好了,我说“故都北望海天遥,……念何日?能重到”。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我为什么读那个“北斗望京华”,那么感动,因为我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到北京来,所以我说“念何日能重到”。第二支曲子是祝英台,“想古城春暖冰消,……秋高日好,春天碧瓦”下面“得胜令”,“……故里人情厚,华年美梦,……厚复别杨柳腰。”那都是我当年的旧游之地,后面几首,“长记得,春来积雪初消,……出城郊,西直大道”。在学校时,我们男女生都不说话,直到临毕业时,大家都要说告别了,忽然发起说要聚会,而且说要游北海,到北海去划船,我还记得这件往事,所以说“看多少夜影飘飘,舟影遥遥”,下面一个是“锦上花”,“常记得秋来时剪蚀吟诗,驻相思……,登楼望远……”。我们家里还有两颗枣树,是“……黄花……”,我的母亲喜欢种花,菊花。“……古城秋好……”。这是怀念我们家后院,后面还有,春夏秋冬我都写了。冬天了,“常记得冬来时,瑞雪飘飘,摆满门前道,寒月潇潇”。这是最后的煞尾,“常记得故乡当时风光好,怎甘心至今仍向他乡老”。 所以当加拿大跟祖国一建邦交,我马上就申请回国探亲,我1973年申请的,1974年就回来探亲了,回来了,回来那就很高兴,我就到各地去旅游,我就到哪里去旅游呢?我就到西安去旅游。我刚才不是从我的老家说到我的学校,说到整个北京城的风貌,现在是在海外怀念我们整个的故国,我说“诗中见惯古长安,万里来游鄂杜间。弥望川原似相识,千年国土锦江山。”我回来旅游,就到了西安,而且他们就带我们到了长安县,到长安县立一中去参观,长安县立一中的教导主任也是学中国古典文学的,正在他们的高坡上就指点,说那个就是樊川,那边就是杜陵园,所以我就说“诗中见惯古长安,万里来游鄂杜间。弥望川原似相识,千年国土锦江山。” 下面我就说了“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今日我来真自喜,还乡值此中兴时”。这是我第二次回国,1977年,那是文革已经过去了,四人帮已经下台了,所以我说“今日我来真自喜,”幻想“还乡值此中兴时”,所以在1978年我就开始申请回国教书,这就是我的心历路程,诗虽然不好,但是我真正的感受。这就是1977年、1978年,我看到我们有机会恢复教学,就向往回来。 我住在加拿大温哥华,我们家附近有一片树林,我那天写好了申请回国教书的一封信,然后要穿过这片树林到马路边去把我的信投在邮箱里。这就是我那天投递我申请回家教书的信的时候写的几首诗:“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晖。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傍晚的黄昏,我们门外是一大片树林,所以我说:“向晚幽林独自寻”,为什么说寻呢?树林就在我们家门外,我不用寻,而是在我从树林里走过的时候,我内心里的寻思,内心的考虑,我要申请回来教书,是“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晖”,树头上有落日的余晖,金黄色的落日的余晖,我们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所以我“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晖”,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那寸金,黄金的颜色就在树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那也是我们的年龄,那时候我已经五十多岁,将近六十了,所以我说“渐看飞鸟归巢尽”,晚上那些鸟都飞回去了,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巢在哪里?所以“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行”,我是应该留在国外还是回到祖国去,“谁与安排去住行”。 第二首,“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因为我寄信的那个时候,是1978年的春天,而加拿大的街道是很美的,路的两边都种的是花树,像唐诗说的“春城无处不飞花”花开过以后,花瓣就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时,加拿大的温哥华实在的景色,所以我说“花飞早识春难驻”,看到我们门前、路边的花是怎么样的开,怎么样的落,是“梦破从无迹可寻”,如果你要回去教书只是一个梦,那么梦转眼就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所以你要有一个理想,你要去实现他,“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所以我就决定回来教书了。 十、蓦看图影起相思 心头忆焰凭谁识 现在我要讲我最后的一首诗,这已经是2001年了。 2001年有一个朋友寄给我一个画册,那个画册就叫做“老油灯”,上边所印出来的那些图画都是中国历代的从一个油捻子。最古老的油灯一直到后来我小时候,我们家没有电灯的时候,点的那个洋油灯、煤油灯,中间就有一盏油灯跟我们家的那盏是很相似的。所以我说“有人寄‘老油灯’图影册一个,其中一盏与儿时旧家所点燃者极为相似”“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我当时很喜欢李商隐这首诗,所以我又看到这个灯,我是在这样的灯下读诗的,我说“皎洁煎熬枉自痴,当年爱诵义山诗,酒边花外曾无分,雨冷寒窗有梦知。”“皎洁煎熬枉自痴”,李商隐的诗是“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痴”,一切的灯火,不管是蜡烛,还是油灯,它要发出光来,“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痴”,因为燃烧自己发出光来就像李商隐所说的,这真是自己有点傻气的人这样做。 “当年爱诵义山诗”,当年就是爱读李义山的诗,我喜欢这样的感情,这样的一种境界,“当年爱诵义山诗”。不过李义山说的好,李义山的灯是很幸运的,那个灯可以伴随诗人去看花,我们说“高烧红烛照棠花”,拿着灯来照花。我的生活是从小关在家里长大的,没有任何放纵的生活,我结婚以来第二年先生就被关起来了,再下一年我就被关起来了,我一直是在艰苦之中,我只有工作,我只有承担一切的痛苦,我从来没有追求过,直到现在我南开的朋友、学生都知道,我的生活非常简单,什么享受都没有,我是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没有这种追求的心理,所以我说“酒边花外曾无分”,李义山的灯还能“花时随酒远”,我从来没有酒边花的生活,“酒边花外曾无分,雨冷寒窗有梦知”,只剩雨冷寒窗,这个也只有自己知道,只有梦里知道,现在是已经“人老去”,我现在八十岁了,但“愿都迟”,说你有什么理想,你愿意做什么,你就是再有什么思想,八十岁也太晚了,所以“人已老,愿都迟”,“蓦看图影起相思”,我偶然有看到老油灯的图画,想到当年我读的李义山的诗,“蓦看图影起相思”,我的那种感情,那种追寻的意念还在,“心头忆焰凭谁识”,我的心头还有灯光闪烁的火焰,虽然没有人知道我,但是我的火焰“的历长明永夜时”,还一直在那里闪动,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完成,但这确实是我的一个愿望,“人老去,愿都迟”,让我讲讲我的乡情,那么我就讲了我的老家,我的学校、北京城、我的故国、甚至我们家的老油灯。耽误大家时间了。
(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根据叶先生讲演录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