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应邀为“中法高级军官防务研讨班”作了一个题为“中国文化的特点及其核心价值”的讲座，随后，法国军官们提了许多问题进行互动。法国是与中国最友好的西方国家之一，也是与中国文化最能沟通的西方国家之一。法国代表团的成员们对中国文化较之其他国家有更多的了解，因此提出的问题很多。我虽然都是简略概括的回答，也足足用了两个小时。现将这些问题整理如下：

问：我们都知道，中国的四大发明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可是为什么中国没有主宰世界，世界却是先由欧洲人主宰，现在又由美国人主宰。教授能告诉我们其中的原因吗？是儒家思想促成的，还是地理条件或其他原因造成的？

答：我想这个问题正好说明，中国的发展与强大不会对其他国家构成威胁。中国文化的基因是悠久的农业文明，是一种内敛型的文化，从来不具备进攻性和扩张性。中国的四大发明，虽然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但这些发明在当时都是实践经验的突破和总结，并不是逻辑推理和理论思索的结果，发明以后也是用于生活实践，都没有上升为对外扩张和称霸世界的工具。长久以来，火药在中国只是做成鞭炮和施放焰火，来庆贺农业丰收。即使在公元13世纪发明了用于战争的火炮，也还是中国本土内部争夺权力的斗争，而非向外部扩张，这是农业文明的特质所决定的。从意识形态说，儒家思想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不提倡掠夺和不义；从中国的地域来说，内陆广大，物产丰富，也不会觊觎他人的领土。我想这种种因素造成中国虽然有四大发明，却能安守自己的家园。

问：中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一个家庭允许只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那他将来怎么跟其他人和谐相处？

答：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基于人口基数太大，增长速度太快，给国家发展与人民富裕造成了巨大压力。各位也知道，我们的基本政策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不容否认，独生子女也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家庭只有一个小孩，没有兄弟姐妹作为童年伙伴，而孩子的长辈又容易溺爱，的确容易使孩子娇惯任性。当然也还有其他问题存在。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些问题，在政策上做出一些调整，比如，夫妻双方如果都是独生子女就可以考虑生育第二胎，如果双方都是二婚，而只有一个孩子，也可以生育第二胎。但这样的政策调整也要根据各地不同的情况实施。不管怎么样调整，中国绝对不能放开生孩子，那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至于独生子女将来与其他人相处的问题，靠完善良好的教育并不是不可以解决的，父母、老师都要尽到教育的责任。我也只有一个孩子，但并没有发生与其他人不能和谐相处的问题。

问：教授说中国文化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可是中国现在的环境污染相当严重，尽管中国也签订了控制大气污染的《京都议定书》，而且中国的环境问题远不如法国解决得好。教授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中国的环境污染确实相当严重，环境治理的形势相当严峻，跟法国相比也确实有很大距离。中国现在还是一个比较落后的发展中国家，长期以来非常贫困，能吃饱肚子就是好事，所以环境问题并不会被更多的人重视，即使有人重视，没有相应的资金投入也无法解决问题。而法国是一个相当发达的国家，在环境保护和治理方面比我们更早的采取了措施，也有充足的资金投入。我们现在稍稍发展了一点，保护和治理环境被确定为国策，但是过去这方面的欠债太多，不是一下子可以解决的，国家已经采取了一系列重大措施来改善生态环境，比如退耕还林，植树造林等等，凡是新建设的项目必须进行环境保护设计，没有环境保护设计的工程一律不能开工。2008年北京奥运的理念之一就是“绿色奥运”，可见我们在环境保护问题上具有多么鲜明的目标。但是我们面临的工作还相当艰巨，一是需要大资金投入，二是牢固树立国民的环境意识，特别是广大的农民群众，由于受教育的程度比较低，大力提高他们的环境意识是当务之急。我相信再过若干年，各位再来中国时情况会比现在好得多。

问：教授说，公元12世纪以后是“三教合一”的思想影响了中国社会，但儒家、道家好像不是宗教，这怎么理解？

答：你说得对，儒家、道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它们只是不同的思想流派。但在中国的学术界也有人把儒学看作一种宗教，在这个问题上是有不同看法的。我们说“三教合一”是一种通常的表述方法，并不是认定儒学就是宗教，而是说儒家、道家和佛家三种哲学思想互相影响互相吸收互相融合，到公元12世纪基本上完成了这个过程。至于道家和道教是不一样的，它们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三教合一”的体系里，儒家思想仍然占有主导地位。

问：中国的汉字很特别，一直用毛笔书写，中国的绘画艺术和书法艺术都是用毛笔完成的，有类似《蒙娜丽莎》那样的作品吗？这些作品有没有被保存下来？

答：中国的绘画与书法都是线条艺术，用的都是笔墨，所画的对象在似与不似之间，笔墨的深浅浓淡构成作品的韵味，所以中国的传统绘画，没有《蒙娜丽莎》那种风格的作品，但是在传世作品中，公元11世纪创作的《清明上河图》，描画了当时都城市民的种种生活场景，至今仍然在国家博物馆保存着。在全国各地的博物馆中，保存着数不清的历代画家的作品。它们都是中国的国宝。

问：听了教授的讲解，我对中国文化有了更多、更正确的了解，中国是否能由自己的外语人才把中国文化翻译出来，出版发行到国外？目前我们能看到的大多是外国人翻译的，他们曲解了中国文化的本来面目。

答：你说得对，外国人翻译的中国文化经典，并不能确切地表达原典精神，所以这个工作要由中国人自己来做。可能各位不是很了解，我们已经翻译了相当多的著作，各种大语种的文本都有，但是在世界各地发行得还不尽如人意。原因是，改革开放以前，我们与世界各国的交流渠道没有完全打开，出版发行方面的合作也很有局限。改革开放以来，这方面有了很大的改观，但还需要继续努力。当然也有某些国家认为中国是共产党国家，对中国的出版物采取了不应有的限制。这让人很遗憾。

问：中国文化主张和合精神，为什么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采用斗争哲学解决问题？中国有主张和合的传统，可是为什么会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

答：我能了解一下你来自哪个国家吗？（答：波兰）我不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这个问题应该请教哲学教授。我可以说一点个人的理解。首先我要说，马克思主义不单单是斗争哲学，它是一个丰富的科学的思想体系，阶级斗争哲学只是它的一个特定组成部分。其次，中国革命所以接受马克思主义，所以运用它的斗争哲学，有它的特定历史条件。中国人民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直遭受外国列强的欺辱、压迫与奴役，受尽了苦难，已经忍无可忍，为了获得解放与自由，他们一直在寻找适合的道路。俄国“十月革命”给了中国人以希望，于是中国的革命知识分子接受了俄国传来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拿起革命的武器，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取得了胜利。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至于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也是因为当时的历史条件使然，当然也跟毛泽东本人的思想有一定关系，因为他运用革命的理论领导中国人民取得了革命斗争的胜利，以为运用斗争哲学可以解决所遇到的党内、国内的问题，但其结果不是这样。我想你已经注意到我们现在回归和谐哲学，提倡建立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

问：世界上有很多国家都是宗教国家，中国为什么没有成为宗教国家？

答：你问得很好，这正是中国文化特点所决定的。与世界上许多国家一样，中国也有过原始宗教的阶段。大约在公元前16世纪以前的商王朝，宗教思想占了统治地位，信仰天帝，商王的一举一动都要举行占卜祭祀。后来的周王朝，意识形态逐渐发生变化，由信仰天帝逐渐演变为崇尚道德，“人文”与“民本”逐渐成为主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更是主张“仁义”，注重道德修养，连孔子都说“敬鬼神而远之”。后来儒家思想成为中国社会的主导思想，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因此中国文化基本上不具有宗教性，而具有人文性和道德性，所以中国没有成为宗教国家。虽然佛教在中国的影响很大，而且产生了本土宗教道教，但它们都没有占据统治地位，都没有变成“国教”，它们与儒学之间始终是相互斗争、相互影响和相互吸收的关系，而历代帝王总是位于宗教之上。这是其一。其二，中国文化注重现世，寻求现实问题的解决，而不特别追求来世，也不特别向往天国，如果说中国人有宗教信仰，那就是认为世间万物都有神，是多神信仰，天有天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火有火神，甚至有门神、灶神，即处处有神，事事有神，多神的结果就等于无神。这就与西方和阿拉伯国家的一神信仰形成鲜明对比。所以中国没有成为宗教国家，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文国家。

问：教授说，中国文化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为什么达赖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法轮功被中国政府禁止？

答：首先，达赖已经不完全是一个宗教人物，而是一个分裂国家、流亡在外的政治人物，即使如此，只要他放弃西藏独立的主张，回归国家统一的立场，我们随时欢迎他回来，绝对有他的立足之地。如果你有机会到西藏旅游，西藏的一切宗教活动和宗教设施得到了完全的保护。至于法轮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而是残害中国人民的邪教。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允许邪教存在，美国也是如此，最近我就看到美国政府逮捕了一个邪教头目。可是，美国老是指责中国禁绝邪教法轮功。我感觉美国人很奇怪，他们在很多问题上都实行双重标准，我认为这么做不怎么样。

问：中国的龙有哪些含义？

答：正如我在演讲中所说，龙实际上是中国远古部落融合的象征，它具有多种动物的特征。汉族是由许多古代民族融合而成的，中华民族又包含了汉族和许多少数民族，所以龙首先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第二，它是中国古代皇帝的象征，这种象征意义从公元前2世纪的汉代开始，历代皇帝都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北京故宫里到处是龙的形象。第三，龙是水的象征，中国人求雨都要祭龙，过去各地都有龙王庙，汉语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问：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吃饭都使用刀叉，但是中国人使用筷子，教授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吗？

答：中国人用筷子已经有很悠久的历史，古人叫“箸”，是用竹子做成的。如果从哲学的层次来解释，西方哲学讲究分析、解剖，很注意个体，中国哲学则注重整合、协调，很强调整体。刀叉很能体现分析、解剖的精神，它把大块的食品切割开来，然后又一块一块地用叉子送进嘴里，而筷子则很能体现整合、协调的精神，它同时可以夹起多种菜肴元素，一起送进嘴里。中国人就是用两个筷子，通过手指和手腕的配合，协调两个筷子之间的运动，完成“吃”这样一个目标。我不知道这么解释是不是说出了它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