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两天,他就要100岁了。今年开春,他面对前去采访的记者,摆了个极为可爱的POSE,像小孩子那般调皮地问道:“你们看我像100岁吗?”他的耳朵背了,但一聊起当年的音乐,还是激动地用那颤颤巍巍的声音,高兴地唱啊———“凤凰于飞,在云霄,在云霄……” 前天,我国流行音乐一代词圣、词作家陈蝶衣,于14时30分左右在香港的医院里平静地离开人世。 据说,前日凌晨4时,陈夫人察觉到陈蝶衣出现呼吸急促、面色苍白等症状,立即将其送去附近医院救治。经过输氧等简单治疗后,状况很快稳定下来。但待到下午,老人却于睡眠中停止了心跳。据医院随后出具的报告显示,陈蝶衣属于自然衰老,无病而终。 晚年不宽裕 “前些天我去看望陈老,你们知道他请我吃什么吗?麦当劳。”港星奚秀兰于今年个唱记者会上的这句话让人辛酸。“他晚年的经济状况肯定不好。”昨天,陈燮阳向记者证实了老人生活并不宽裕的说法,“他每天几乎都去麦当劳、肯德基,就是因为那里便宜。他可以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写点东西,写点诗。” “他的文字很优美,特别是为歌曲所作的词,文学气息很浓。不像现在的词都比较俗气,他的词是真正的高雅。”陈燮阳评论说。早年,陈燮阳曾因父亲遗弃自己和母亲到香港另娶,而“恨”了他数年之久。如今,他说:“一切都过去了,那时也是因为政治环境,很忌讳有海外关系。再说,他也确实对我们没有做什么(帮助抚养)。” 并非靡靡之音 《梁祝》的作者陈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和陈燮阳两人曾在几年前于台北开了一场名为《凤凰于飞》的音乐会。 据陈钢回忆,陈蝶衣当年就是因为听到其父陈歌辛一首《不变的心》,深受感动,才影响他从“报人”转为“词人”,并开启了两人的黄金组合。而陈蝶衣也在其《由来千种意,许是桃花源》一书中提到:我相信,孤岛上的人民在影院里听到《不变的心》之演唱,必然也能够体会到“响外别传”的信息…… 陈蝶衣曾在2000年透露自己的歌词创作主要开始于1941年的太平洋战争。虽然有段时间他创作的歌曲被称为“靡靡之音”。但一些表面看似表达恋情的歌词却是实质表达了对国家故土之爱。例证包括他借用唐崔护《人面桃花》七言绝句的典故表达连天烽火下故土沦丧的凄惨。 “他那个时候写词与今天最大的不同就是,‘文人写市民歌曲’,词写得像诗一样。黄霑都说他是喝着陈蝶衣的奶长大的,后来的琼瑶那一代更是跟他学的了。”陈钢说,“所以说,流行歌曲的源头在上海。现在是真的断了。连这个写得最多、活得最长的也去世了。” 淳子曾在今年开春到陈蝶衣家中看望老人,老人不断地念叨着和周璇在国际饭店哪一层喝咖啡,还说“白光、李香兰,好久没他们消息了,大概也都出远门了……”老人去世之时,大儿子陈燮阳、长女陈力行(合唱团团长兼主唱)、次子陈志扬(化妆师)都未在其身旁。 蝴蝶有衣的时候,翩然飘过每一季花香 陈蝶衣的歌词创作高产期出现在上世纪40年代,在以后的60多年间,陈蝶衣创作歌词多达3000多首。 陈蝶衣的歌词成就了几代歌手,先有周璇、姚莉、胡蝶,后有邓丽君、潘秀琼、凤飞飞、费玉清、蔡琴、林忆莲。正因为其在创作上一直“推崇的是爱,追求的是美”才使得其歌词不仅琅琅上口而且意境悠远,道出人内心最质朴的情感。无怪乎,华语流行歌坛上一代又一代的歌星都爱在怀旧时分唱起他的歌。 70岁以上的上海人大多知道陈蝶衣,上世纪40年代,陈钢的父亲陈歌辛、陈燮阳的父亲陈蝶衣,乐胜利的父亲乐小英常聚会兰心大剧院,听着自己的作品赢得歌迷阵阵掌声。而在剧场戏院的舞台上或是茶馆酒肆的留声机上转动着的胶木唱片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陈蝶衣与陈歌辛黄金搭档以及黎锦光、陈栋荪、李隽青等人之手。除了与陈歌辛联袂合作外,陈蝶衣另与姚敏、姚莉兄妹成就了“铁三角”组合,由陈蝶衣作词、姚敏作曲,姚莉演绎的《春风吻上我的脸》、《情人的眼泪》传唱几十年而不衰。 上世纪50年代,大部分上海艺人迁徙香港,“铁三角”组合更是于上世纪40年代唱红了上海滩之后,继而和黎平、顾嘉辉、陶秦等人一举缔造了上世纪50至70年代香港流行音乐的第一次猛进期。上世纪80年代,随着借助以卡式录音带为主要载体的港台流行乐的传播,陈蝶衣的名字开始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所了解并喜爱。 作为一代词作家、电影剧作家,他除了3000多首歌词作品外还包括了多部剧本,如《小凤仙》、《秋瑾》、《红楼梦》、《桃花江》等。 陈蝶衣原名陈哲勋,1908年出生于江苏武进。1933年他创办《明星日报》,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张有影响的娱乐报刊。1941年他参与创办《万象》杂志,并开始为歌曲配词,被称为一代词圣。 张爱玲、李香兰……她们都去哪了——在香港拜访陈蝶衣 听说我和本书的策划人杨清要去粉岭探望陈蝶衣,香港的朋友都说,粉岭啊,很远呢! 买来香港地图,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找不到粉岭。 潘迪华担心我们迷路,特地在车行为我们订了车,约好了上车的地点。怕我们做人家,舍不得钱,又与车行讨价还价。人家看她的面子,给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到粉岭,说是找陈蝶衣,就有门房热络地为我们开了门。原来陈蝶衣的夫人早就关照了的。 按了铃,进了客厅,陈蝶衣正坐在临窗的沙发上读书。见有客人来,就往里面走。夫人道:“勿要走,找你的。上海陈钢先生托人来看你了。” 陈蝶衣耳背,夫人的音调很高。 陈蝶衣站住,看了我们说:“你们上海来的?” 我们赶紧拿出陈钢先生托带的茶叶、丝巾。夫人这边也就端了水过来。 大声说话觉得累,夫人建议用纸笔对谈。 我写:“有资料称:陈歌辛是歌仙,你是词圣。” 陈蝶衣拿起放大镜,嘴角略微地一抽,想说什么,没说,只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 夫人一旁道:“伊勿在乎名气的,你说好就好,你说不好就不好,从来不去辩解的。” 问:对上海百代唱片公司记忆。 他道:“录了好多好多歌曲,比较流行的是《凤凰于飞》,和陈歌辛合作,凤凰于飞在云霄啊,好多歌曲都是在百代录音的。可惜陈歌辛被送去劳改农场,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死了。很可惜。他的儿子陈钢很有才气,接棒,写了很多有名的曲子。” “歌星呢,周璇是最出名的了,唱的歌也最多。那个时候除了写歌还写很多的剧本。拍戏之余也经常和周璇见面的。在国际饭店十四楼喝咖啡。周璇很朴素,在上海的时候也不怎么打扮的,没什么明星的作风。还有姚莉、张露。姚莉、张露都在香港,还有白光和李香兰。好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大约出远门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陈蝶衣是著名报人,在福州路大中华旅馆底楼开了一家同名咖啡馆,在那里写书写歌词。福州路上书店多,文人也多,就常有同好来这里喝咖啡聊天。现在的夫人梁佩琼当时是咖啡馆里的会计,日久生情,结为夫妻。 柯灵先生主持的《万象》杂志也在福州路上,陈蝶衣经常在那里发表对文学的见地。1944年,12月,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搬上舞台,陈蝶衣与导演桑弧观看了头场演出。那一晚,天特别的冷,戏园子里没有暖气,裹着大衣,也还是冷。回家的路上,踩到了冰块,还摔了一跤。顾不得疗伤,连夜灯下赶写文章,题为“《倾城之恋》赞”,发表在《力报》上。 这就问到了张爱玲。陈蝶衣与张爱玲都是1952年来香港的。 陈蝶衣拿放大镜对这个问题看了很久,道:“张爱玲?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出远门了。”张爱玲自然是出远门了。1955年,张爱玲意识到,在香港,是没有她的天地的,所以,她果断地离开。连李丽华请她写剧本,也了无心情。倒是陈蝶衣,先后为李丽华写了《小凤仙》和《红楼梦》。 因前面说到咖啡馆,杨清道:“淳子在电台里主持的节目就叫《淳子咖啡馆》。” 语调不高,陈蝶衣却听到了,接口道:“格兰咖啡馆我差不多每天都去的。” 杨清纠正:“是淳子咖啡馆。” 陈蝶衣还是:“格兰咖啡馆。” 我在纸上写:“淳子咖啡馆。” 陈蝶衣接过去看了,依旧道:“格兰咖啡馆。” 夫人赶紧解释: “我们刚刚到香港的时候,很困难,找不到事情做。后来百代公司晓得我们到了香港,找到我们。陈蝶衣和姚莉的哥哥姚敏天天到尖沙咀的格兰咖啡馆即兴创作。那个时候他和姚敏,姚敏喝喝啤酒,他喝喝咖啡,姚敏想了个曲子,然后开始唱,他就把词配上去,姚敏说好的,就写上去吧。大家拿的是报纸,那个时候大家都是穷光蛋啊,没钱的,大家就用报纸来写歌,正正式式的歌谱没有的,哪里来的歌谱。所以现在人家问我们借歌谱,没有的,一张都没有。姚敏也没有的。那个时候百代公司没人知道的,后来那些歌星都来了才慢慢为人所知,那个时候时代曲没人听的,都听广东曲。那个时候的格兰咖啡馆都是一些电影圈人士聚会的地方,大家都没有写字间,相约了在咖啡馆里碰头。那个时候写一首歌大概二十块钱,算不错了。姚敏喝酒太多,倒在地上,过去了。所以他对格兰咖啡馆印象特别深刻。” “我是1952年端午左右来香港的。两三个月以后他才来。住在导演屠光启的家里,在钻石山上。他照顾我们很多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困难嘛,像难民一样。” 我们这边与夫人说得热络,陈蝶衣就去了里间。一会儿出来,拿了一个小本子道:“姚莉的电话以前有的,现在找不到了。”一副古道热肠。 问:“有那个年代的照片吗?” 夫人拿得相册出来,一页一页看过去。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家福,陈蝶衣手指着上海交响乐团的指挥陈燮阳道:“他是我的大儿子陈燮阳。”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问:“想念上海吗?” 答:“以前的事情不记得了。上海小笼包子还记得的。”陈蝶衣老小孩儿一样,脸颊粉红色,无邪的笑意含在嘴角边。 夫人看着,不知是喜还是悲,一半嗔怪一半心疼道:“你看看他一百岁像吗?九月份足一百岁了。现在有点糊涂了。喜欢的东西都不舍得扔。他从来不虚荣的。上次陈燮阳一个朋友来看他,回去以后说你爸爸没一样东西值钱的,就是人正,不抽烟不喝酒,来了香港几十年了,沙田什么的地方都没去过,海洋公园也没去过。每天去麦当劳两次,看报纸,喝咖啡。回家吃粥。生活很简单的。” 这样说着,就指着家里一摞一摞的塑料小凳子:“看,这些东西,都是外地来的人到香港讨生活,摆地摊卖,陈蝶衣心软,觉得他们作孽,就去买。每天去买。我们家快变成地摊了。” 知道夫人在数落自己,陈蝶衣乖巧地呆在一旁。 仿旧制小说,写到结尾,必是“看官道”。看官道: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无法选择居住的城市,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城市是家乡,也是异乡,甚至简单到只是一个苟且的地方,遑论奢谈什么终极?本文选自即将出版的《玻璃电台:上海老歌留声》一书 陈蝶衣谈歌二首 《不变的心》是爱国情操之歌 到八年抗日战争的后期,我在上海看到了一部周璇主演的电影《鸾凤和鸣》,也有一首歌,歌名《不变的心》。起句是“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接着是配合片名的“我们像鸳鸯般相亲,鸾凤般和鸣。”乍看起来似乎只是鸳鸯蝴蝶派的措辞,通过了管弦的伴奏也不过是所谓“靡靡之音”而已!其实如上的措辞乃是衍文,旨在掩护。 我相信,孤岛上的人民在影院里听到《不变的心》之演唱,必然也能够体会到“响外别传”的信息…… 我,继此之后一次又一次地听,听姚莉在“仙乐舞厅”的歌台上唱,听梁萍在“国际饭店”的“孔雀厅”唱,一声又一声地唱出:一切都能改变,变不了是我的心;一切都能改变,变不了是我的情。我,每听一次,便掉一次眼泪。我,当时还是年轻人,满是青年人应有的热血、热忱。除了初衷的共鸣之外又发觉,此种具有极深极深的“爱国情操”之歌曲,实在有“发扬光大”的必要。 我认为这也是文化工作之一,是文化人“责无旁贷”,应该肩负起来的工作。于是,投入这一行列的潜意识从此时起,也就在我的心坎里开始萌芽。坚定了我的信念的这一想法是情歌,可以利用形式作掩护。在苦难的时代,形势严峻的环境里,也可以发挥“爱国情操”,将情歌谱写成一首具有“同仇敌忾、团结御侮”的战歌。 《凤凰于飞》鼓励孤岛青年奔后方 从理想到实践,给予我机会的仍是“新华”后期的“华影”,将要开拍的一部歌舞片,仍是周璇主演,仍是方沛霖执导,原定的片名是《倾国倾城》。 次日,方导演就迫不及待,重临《万象》编辑室,带来了新的片名,叫做《凤凰于飞》。我说:“对了!这是最好的歌舞片名,我也可以借题发挥了!”实际上是:我已以一个晚上,最快的速度,看完了等待开镜的剧本,胸中早有了成竹。方导演再一次与我握手,道别而去之后,我便要为“拜托”而自我策励。 首先是配合剧中的两场连续性歌舞,写出了《凤凰于飞》主题歌之一、之二,然后是《前程万里》,然后是《笑的赞美》与《霓裳队》,最后则以象征团圆的《合家欢》作为总结。抗战时期出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局面众多,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在兵凶战危的阴影之下,借着主题歌之一、之二,写出了战区民众的渴望。 《凤凰于飞》之一的起句是:在家的时候爱双栖,出外的时候爱双携。之二的中心思想是:分离不如双栖的好,珍重这花月良宵;分离不如双携的好,且珍惜这青春年少。利用这些字句,引发战火中的颠沛流离之联想。《前程万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吁:我们要振作起精神,奔向那万里前程。用以鼓励孤岛上的男女青年奔向大后方,参加“共赴国难”的行列。 《凤凰于飞》是1945年的同名电影主题歌之一。片中有两首同名主题歌,目前流传比较广泛的这首是第二主题歌。 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一种象征吉祥的神鸟,被尊为百鸟之王。凤为雄,凰为雌。凤凰于飞出自《诗经·大雅·卷阿》中的“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是指凤和凰相伴而飞之意,常用来比喻夫妻和睦、相亲相爱、婚姻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