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晚年照
清明节又到了,不禁捧读苏东坡一首《东栏梨花》诗——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梨花洁白如雪,清明正是暮春,已是花飞季节了。纵然是美好的春光,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引古诗十九首)。苏东坡看到梨花柳絮纷飞情景,就以诗寄慨于“人生看得几清明”。因此清明时节令人感旧怀人,思亲悼故,难免有杜牧抒发的“断魂”通感。 正是这样的通感,著名教育家王越教授怀念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的情真哀挚的诗篇,于清明时节追读,深感这些诗篇有如炽热的一瓣心香,遥向辞世已快四十年的陈寅恪老献上难以形容的崇念。 值得特别解读的是王越教授以高度的艺术概括,四首七言绝句描述了陈老的崇高形象,诗与史的融合体现了陈老学术道德、师表风范、博大精深的学养……不愧国士之称。 王越教授是怎样亲炙陈老的呢?就不得不让年光倒流以印证了。 王越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从东南大学教育系毕业,先后于三十年代历经燕京大学研究院、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的陶冶、研究,形成他毕生奉献于教育事业的忠诚,直到四十年代以迄五十年代调任中山大学担任教务工作的时期,得与陈老会面。 说起陈老,他自欧洲、美洲留学归国后,就受聘于清华大学及各著名学府任教,他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并称“四大导师”,道德文章蜚声海内外。抗日战争一起,华北沦陷,他经战乱南来,于岭南大学驻足。抗战胜利,国共和平谈判破裂,解放战争开始。四十年代后期以胡适为首的一班学者被国民党蒋介石政府邀赴台湾,胡适曾劝他远走海外,为他拒绝,他对人说:“何必去父母之邦”。坚决留在岭南大学,直到解放年代岭大与中山大学合并,默默如隐居,任历史系教授,由于眼疾严重,已近于盲,但王越为他于狭居的住处辟一教室,接受一些教授及高年级学生到来听课,王越教授也是聆受教益者之一,他对陈老的授课得到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陈老随国家、民族遭受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王越题了这样的诗以记一代学人的艰苦逃难—— 九丘八索罗方寸,封豕长蛇闯国门。 南渡苍皇烽火遍,青山一发是中原。
当陈老留住广州之年,他已处于眼盲困顿、生活失于应有的照顾了,王越的诗描述了陈老当年的实况—— 讲学阳台志已陈,盲翁风骨迈群伦。 如何国士终邻丐,陋室谁怜老病身。
“终邻丐”,是沉痛地形容如陈老这样的史学大师,当年学识不受尊重,已被蔑弃如元朝时知识分子列为“十丐”之一的待遇了!
就是这样的环境,陈老与夫人唐篔过着陋室中老病侵寻的生涯。唐篔是怎样的女子呢?她出身名门,她的祖父是曾任台湾巡抚的唐景崧。她能诗文,具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对陈老的治学、讲学可说襄助良多。如今却是—— 士林共惜视茫茫,浩劫沉沦更可伤。 对泣牛衣生气尽,人间无路问苍苍。
王越引牛衣对泣的典故,出自陈老痛感与唐篔结褵廿年来,都是在颠沛流离、病残愁苦中度过,因此陈老撰写了一副对联赠给夫人—— 涕泣对牛衣,廿载都成断肠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这真是凝成血泪的倾诉,也是人间共患难的同命鸟,应受赞美、敬佩的生命哀歌! 但是陈老虽然想“豹隐”与世无争,却难逃“文革”十年的浩劫,他以反动学术权威备受凌辱批判。吴宓与陈同是留美时期的挚友,平生最钦佩陈老的道德文章。在“文革”中,吴宓身处西南学院也受批判,只因牵挂陈老的景况,特要求批准由重庆千里间关来到广州与陈老一见,当两位学者握手垂泪相对时,陈老曾口占一绝—— 千里间关蜀道难,相逢携手泪泛澜。 暮年一见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陈老的诗果成谶语,陈吴这次会见竟成永诀。陈老于一九六九年十月七日含冤谢世于广州。吴宓于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七日带病回到陕西泾阳家乡,也是含冤离开人世。 王越对陈吴这段艰难会见的情景,也以诗追念及之—— “廿载都成断肠史”,九州岛争奈雾迷天。 生离死别陈吴泪,一览遗篇一怆然。
在陈老病困难堪之时,他曾接叶恭绰寄诗邀他去港,他赋诗以述心志,七律的诗写得悲愤感人—— 道穷文武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 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粱谋。 招魂楚泽心虽在,续命河汾梦亦休。 忽奉新诗惊病眼,香江回忆十年游。
诗成寄叶老,重游香江之梦已断,陈寅恪只有“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了。追念过去那一段邪恶横行的岁月,能不为一代学人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