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在《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扉页用了詹姆斯·乔伊斯的一句话作题词:历史是我正努力从中醒过来的一场噩梦。书中也多处重复引用了这句话,应该说,这是一句很发人深省的话。 老舍的死,是在1966年8月,“文革”开始不久,老舍被批斗被殴打,之后投身北京西郊太平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书,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了些什么。这本书中专章论述了从老舍的“非正常死亡”来看待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老舍在回国之初的几年里创作热情高涨,深入农村创作,删改旧作如《骆驼祥子》中不合时宜的内容等以适应新形势新时代,分清敌我阵营。然而不管怎样,老舍还是没有能合得上那个时代的“拍”,革命的火势很快就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老舍也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在“八二三”事件被殴打侮辱之后,老舍选择了他小说中人物的死法——投水自尽。 戏剧性的是,当作者对老舍尸体的打捞者进行采访时,历史出现了《罗生门》式的场景,几个互不相干的人都说“是我”打捞起的老舍尸体;关于老舍尸身所穿的衣服,也有“灰裤子白衬衫”、“浅色的大褂儿”、“灰色便服”、“西服上衣”多种说法;甚至关于是谁替老舍合上的双眼也都是自说自话。历史,在口述的形式下呈现了多声部。 多年以来,我们似乎习惯了一件事应该有一个“标准答案”,也就说我们老想着要有一个到底是“西服”还是“大褂儿”这样的“定论”,一旦什么事情有了定论之后,似乎也就不必再作思考了,没有谁去理会“定论”其实只是少了和声的独唱或独奏。而历史的本出却并非是我们所看到的被修正过的“标准答案”。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记录了作者同阿城之间的一段谈话,讲得很棒,大意是说,“即便在所谓‘五四’时代,当时的文学主流也是鸳鸯蝴蝶派”。“但是当初庸常稳定的主流在后来的文学史里都被回避了”。“史与其说是后人写的,不如说是后来的权力者写的,后来的文学史,像新文学大系,谁写的?是后来掌了权的左翼文人嘛”。“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写过一本中国文学史,讲法就不一样,我以前在旧书店看过,从来没见重印过”。奥威尔《一九八四》中所说“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合的任何新闻或任何观点,都被禁止保留在记录上,全部历史就像一张根据需要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或者,如胡博士所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浓妆上场歌舞升平。口述史,也许是我们多角度还原历史的一种方法,虽然口述史亦未必是信史。 做口述史是一件很艰辛的事,需要坚持不懈地实地调查,很多时候需要说服当事人讲出他所看到的真相。至于说该书作者在采访当事人的时候,当事人或是遮遮掩掩,或是文过饰非,或是故意的语焉不详,避重就轻,这些都给做口述史本身带来了很大困难。实录当事人所提供的资料,努力还原老舍之死的多个侧面,努力呈现历史的多声部,努力呈现事件的原生态,摆事实而不讲道理,让读者见仁见智,这也许就是本书作者的初衷。不管怎么说,傅光明锲而不舍坚持十年之久做了这件事,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本书的出版基本上还原了老舍之死的多个侧面。 我在读这本书的同时,又看了一遍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众人口述下的老舍之死,很类似《罗生门》中那个武士的死,反正死者已矣,一个故事有了多种讲法,真相似乎是永远揭示不清的,是混乱的。然而我们也正似乎从多种叙述中看到了真相。历史本来就是口述下的历史,我们所知道的,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侧面,一个影子,也不过就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而已。当然,倘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那算得上是神仙高人了,我们不是,我们是凡人,我们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在傅先生的引导下“多窥了几斑”。只能说,对“老舍之死”这只历史的豹子,略知了一二。 (徐峙立) 《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傅光明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25.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