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有望4月亮相全国书市—— 许倬云其人 许倬云,1930年生,江苏无锡人。1948年随家人到台湾。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史学系,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曾任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 1970年任美国匹兹堡大学史学系及社会系合聘教授,其间多次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杜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校讲座教授。著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求古编》、《寻路集》、《万古江河》等。 要有人说话,每句话都讲来龙去脉,恨不得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那个人可能是他; 要有人在饭馆吃道菜,回家后考证菜的做法源于何朝何代,那个人可能是他; 要有人写中国历史,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专写老百姓,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就是著名史家许倬云。 如今,“叫座”的历史书不稀奇,但“叫座又叫好”的却寥寥无几———许倬云就写出过一本,《万古江河》“讲文化的扩大,不讲武力”,海内外销量以百万计,同时在国际史学界赢得了好口碑。记者了解到,他关于中国历史的新著,也将于今年4 月份在全国书市上亮相。日前,他在美国家中接受了本报电话专访。 ■许倬云自称有福之人,念书时遇到好老师,成婚时遇到好老婆,连先天性残障也让他“得了好处的” 1930年出生,孪生兄弟健康,他不是———手掌内曲,双脚无踝,足背向地,成年后肌肉不发达,只能借助双拐行走。这一境遇让他深味了“兄弟如手足”的情谊。“弟弟如手如足,我缺手,他给我手,我缺足,他给我足。”品尝不到歧视滋味,让他相信了“不必通过争斗,来换取生存空间”。他安于踏踏实实地与自我相处。“觉着孤单了,就靠看书打发时间,或到树林里独对一片晴天”,学会了“往里想,不往外认”。 身体有恙,加之战乱,许倬云高中之前一直没进过学堂,接受的都是不系统的家庭教育。“父亲是一位海军将领,他曾接受的海军教育,不仅仅在教授一个武人,更是一名绅士,所以他史地知识非常丰富。他给我讲古,听了广播新闻给我讲,看到了什么也给我说说。”据他回忆,少时随家人逃难,逃的一路,都是《三国演义》中故事发生地,“逃”一路,父亲的故事讲一路。“我到大半部分地方去做过‘事后诸葛亮’。” 在台湾报考大学时,一位做英文教授的好心伯母,念及他腿脚不便,帮他填报了台大外文专业,“在家里翻译也可以过日子”。这场与台大的缘分,奠定了10岁便好《史记·项羽本纪》的许倬云与历史学的缘分。“当时,从校长傅斯年到教务长,再至系主任,全都是学历史的。”许倬云入学考试的历史考卷,被阅卷老师直接推荐到时任台大校长的傅斯年那里。入学后两三周,傅校长便跟这位新生说: “你应该读历史系。” 当年,台大历史系汇集了不少“大师级”人物:许倬云跟着李济学考古,跟李宗同学古代社会,跟董彦堂学商周甲骨文……因为许倬云走路不方便,李宗同找三轮让人把学生推到自己家里上课,没有上下课的概念;董作宾教他也是一对一,一讲一下午,饿了买几个包子,一人一半。 大学毕业时许倬云考研究生,因为“不健全”,考了奖学金的第一名也没能被录用。“钱思亮校长很不高兴,就找胡适先生帮忙,努力了两年,找到华侨徐铭信先生,由他捐出1500美金,这钱不够,我就申请学校,芝加哥大学愿意补上一些钱,这样我就去了。” 芝加哥大学是“全美学术气氛最浓厚的一个”,许倬云再次因为身体原因受到“优待”,教埃及古代史的老教授,“一对一”教他,到医院病床前和他一边讲,一边讨论。 更让他意外的是,刚到芝加哥大学报到时做的体检,让学校的医学研究者对他“难得一见”的手脚大感兴趣。医生主动问“病例”愿不愿意就地治疗,许倬云说:“没钱。”医生说:“钱不要担心,你是我们的研究病人。”据“研究病人”回忆,他8月去美国,那年圣诞节就开刀,“开了5次刀,每年住三个月到半年,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 ■因容不得“虚假”,与李敖有过严重冲突,对胡适也多有“不敬” 记者采访,许倬云不忘“考证”记者名字的写法;在家看报纸,他会“考证”别人说话有没有前言不搭后语;到饭馆吃了顿饭,他考证起中国小炒菜的根源;对许家的来龙去脉,他自然也是下过功夫的。据他考证,许姓都是炎帝后代,与黄帝无关;许家先祖原籍福建,乾隆年间一房迁往无锡;无锡老宅,前门叫东河头巷,后门叫小河上。朋友打趣道,许倬云讲话,总要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我总觉得,不那么叙述,似乎就落了东西。我想把我说的每一句话的来路,都交代清楚。” 考证,已然成为许倬云的职业习惯。小到故居如今的门牌号码、祖辈下葬之处变成了今天的水泥厂,大到《什么叫历史》、《为何要有历史学》,他都要说得明明白白。“跟法官的职业习惯差不离,不愿意随随便便上当,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考证是枯燥的,但对学历史的人而言,是一个基本的训练。不下考证的功夫,没办法知道一个使用的数据、原材料、一件事情叙述的过程,是否有虚假错误。”因容不得“虚假”,曾任台大历史系主任的许倬云,与当年的台大研究生李敖之间,有过严重冲突。“李敖在《文星》上写文章,其中涉及我的老师们,我熟悉老师们的事情,发现文中有些东西完全出于李敖的编造。我跟他说,我们学历史别的没有什么,但基本的行规就是不许编造故事。” 不小心搞错、误认材料,在许倬云看来尚可原谅,但存心作假是不可原谅的。对胡适先生所说“历史就像一个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许倬云“凭自己史学家的良心,凭一个史学家的判断能力”,认为胡先生讲这句话,是一个反讽。 在《什么叫历史》一文里,许倬云说:“历史确有许多故事,然而说故事并不是史学家的主要任务;历史也会牵扯许多年代,然而年代不是史学主要内容。”“历史是我们人类行为的记录”,“我们也许不见得会有明天,但我们一定有过昨天。昨天、前天的一切,去年、前年的一切,上一代的一切,无数代过去的一切,都对你我的想法、做法以及你我的生活环境有所影响。”“研究历史实际是为明白自己、了解自己。” ■曾与作家王小波有师生缘,“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 在电话另一端联系上许倬云时,他正在为一本刚收到的中学同学录难过。“七八十岁了,在同学录上还写歌颂文章,干吗?当年一起意气风发,60年过去,怎么腰就直不起来了呢?” 每每伤心,他会觉得孤独。“别人再不懂得我,有我太太一个人懂得我,也就行了。” 太太是他在台大时的学生,毕业后第三年两人开始来往,此后一生相伴。“我和她之间不是爱情问题,比爱更深。这不是普通的爱,是互相的信。”能找到“信”,则源于“不委屈自己”。“每个人都有弱点,要认识自己,不要因为欲望而委屈自己。求朋友也好,求爱人也好。不要为了任何东西迁就,不要低头。” 现在,许倬云的时间被分成了几块,基本上仨月仨月的,有时候在匹兹堡,有时候在台湾,有时候在南京。“到南京,是应老朋友余纪忠生前之托,帮助南京大学推动高等研究院”。 台湾《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是中央大学校友,创办“华英基金会”,资助母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培养人才,请许倬云任董事。余纪忠辞世后,许倬云一直未敢忘记老友嘱托。 如此许倬云,年轻时却因心直口快,常被同事、朋友视作咄咄逼人。“我的老校长,后天就是他100周岁生日,前些天还会跟我说,许倬云啊,你要学一学,开会时能不能听完人家三分之二的话以后你再讲啊?你第一句话讲出来了,人家跟你辩驳,辩了两个钟头以后,又回到你的原话上去。他不感激你他怨你啊,三分之二讲完了,你做结论,许倬云啊,你听懂了?” 在匹兹堡大学,许倬云遇见过一位内地非常著名的“学生”、作家王小波。“他没有读学位,是因夫人李银河到美国陪读的。每个星期三我跟他谈一个下午,东拉西扯,什么都谈。他提问题我就回答,我不是给他答案,是教他怎么思考。”对作家的文字,许倬云也会提意见。“我跟他说,文章要干干净净,而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了,要练字练句。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指出哪些是浪费。” 对于有些读过书的人不敢说真话,在许倬云看来,是因为有欲望。“美国现在似乎只有专业人士,没有知识分子;知识现在变成了一种商品,可以卖钱的。人和大猩猩的基因,98%是一样的,就2%不一样。但这2%,是很了不起的2%。1% 是语言,另一个1%是抽象。语言那部分不会丢,思考那部分是会丢掉的。很多人把抽象这部分不要了,就去依样画葫芦。在美国一些独立求生的学者,照旧依样画葫芦歌颂啊,他干吗?他在歌颂干什么?他真的是在爱国?很难让人相信。” 许倬云自称从不迁就:“我这材料,反正就是破破烂烂的材料,哪怕烧出一丁点火光,值!愚昧、贪欲、恐惧,是人性里三个最大的弱点。人类不能靠心理学、靠宗教去面对,要读书的人、受教育的人启发出一条路,自己给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可以不慌、不忙、不糊涂。然后,这些不慌、不忙、不糊涂的人,让人晓得,可以有不慌、不忙、不糊涂的时候。” 自50岁起便觉得“全人类”和“人”个体是最真实概念的许倬云,对风靡全球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也有自己的看法:“不管肤色、不管信仰、不管种族,大家一律平等。这话是对的。但是我们进入全球社会的时候,记得不要完全听他这个话。大家一律平等之后要竞争,但是竞争遵循谁的规则?在哪个操场上竞争呢?如果在你的操场上竞争,或者按照你的规则竞争,我肯定吃亏。所以他讲的这个并不完全可用,世界并不是那么平。”他理想中的全球化,是“一个有各地的特色、有各地的专长、有各地若干程度的自主范围的全球化,但没有自主的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