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之初,对钤在线装书上的印章,总有一种不知由头的偏好,因为上面盖的章越多,就越能说明这是一个好版本,后来慢慢地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也是一种无厘头,然而对藏书章的偏好却丝毫没有受到这种理性想法的影响,只要翻到线 装书的卷首,看到上面印记累累,心中的激情立即产生一种萌动。后来,自己也请了不少篆刻家来刻治自己的藏书印,但终于还是没敢往书上乱打,个中原因,似乎是十年前读到大藏书家周叔先生的事迹。曾经有人问周先生,为何他的藏书上很少能见到他的藏章?周先生自称自己不是大家,钤上章后,反污了书,别人不喜欢,再剜刻下来,对书也是一种损害,周先生是近现代屈指可数的大藏书家,他尚且不轻易在书上钤章,而草芥如我辈者,更不应当去做那些佛头着粪之事,所以,除了早年乱钤章干的那些蠢事之外,十几年来再无此类鲁莽之举。 平常读前贤文句时,时常有些有关乎书之佳句,亦或是人生谛语,感觉与读到此句时自己心态合拍,就会随手摘抄下来,有机会时,有些佳句就会请朋友治成印章,而吾友赵光伯兄赐刻最多,待刻得佳章回来,或在手中把玩,或制成印谱分送同好,亦是一乐事。及至今日已有百余多方,现从中选出若干方,略一点评,博方家一笑。 一、嗜书好货,均为一贪。初藏书时,自以为自己所好是一极神圣之事业,后来慢慢感觉自己爱书也是一种贪多务得之欲,并无神圣可言,好货者,爱钱之谓也,所以,自己之爱书与老葛朗台之爱财约略相似。 二、“多少藏书家俱在,姓名不逐暮云空。”此乃清大藏书家黄丕烈之诗句,其对藏书之达观心态,吾甚喜之,治成此印,放置案头,时时把玩,可细品出黄丕烈之藏书心态。 三、黄金散尽为收书。此乃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语,原句为“白酒酿来为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在今日商潮中,吾辈能力低微,挣不来大钱,却对破书情有独钟,所得薄酬悉以买书,真如古人云“厚价收书不似贫”。 四、物无尽藏。吾对藏书极贪,凡寒斋架上无者,均欲得之,时时忘记囊空如洗。其实人生有涯,而藏书之业无涯,应当懂得适可而止,然吾属积习难改之不可救药者,遂刻此章,置于案头,告诫自己应有所收敛,今日思之,似乎未起到作用。此语吾得自许善斋诗句,原诗为:得之不易失之易,物无尽藏亦此理;但愿得者如我辈,即非我有亦可喜。 五、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此乃张宗子语,吾极喜之。曾国藩曾语朋友可分为四等:有识而有趣、有识而无趣、无识而有趣、无识而无趣。吾以为有趣者乃有癖之人,自然愿意引以为友,然对于无真气之人,吾辈只好敬而远之。 六、韦力暂得。古书流传千百年,偶为我所得,然人生不满百,珍籍终会离我而去,故所有外物,于我而言,均是暂得。纪晓岚曾言:我百年后,傥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说,何所恨哉!如此达观态度,岂我之谓乎? 七、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亦理之常。此宋代词人李清照之语。当年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同事收藏,南渡之时,一切尽散,才使得其发出如此感叹。吾刻此章,告诫自己,不以得书喜,不以失书悲。吾之所失必为人之所得,兴许还是楚弓楚得,也就无所谓失,无所谓得了。 八、读古人书,友天下士。黄丕烈曰:“爱书者尤不可不爱友也。”可见,爱书至诚之人,其必对书友亦待之以诚。 九、聚必散者,理之恒;散必聚者,数之异。此乃黄丕烈语,其曰:“大凡天下之物聚散无常,而吾谓聚必散者,理之恒,散必聚者,数之异。”此语道出藏书聚之难、散之易。聚散无常乃天下万物之通义。吾之闲章所刻此类字句者较多,可证吾在此问题上,难臻达观之界。 十、买书一乐,有新获也;卖书一乐,得钱可以济急也;卖书不售一乐,书仍归我所有也。此乃江都方无隅语。吾极喜其达观心态,藏书若至此境,则仅余欢乐而无痛苦矣。以吾观之,仍可再增一乐:买书不得一乐,省钱可买他书也。但愿吾辈能有此四乐。 十一、有好都能累此生。藏书之事,言之雅而实之累,其中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其劳心劳力,非此道中者难知其详。傅增湘曰:“誉我者谓为不朽之盛事,笑我者斥为冷淡之生涯。”故无定力之人,难操此业。故傅氏自谓:“吾惟力行以践吾言,独乐而忘其苦耳,遑论其他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