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太谷学派的著名传人张积中《白石山房文钞》卷一(手抄本)中有一篇题为《题〈红楼梦〉后》的评论。这篇评论《红楼梦》的文章,长达九百字,是历来《红楼梦》研究资料汇编和研究论文中都不曾收录和提及过的。 太谷学派由周太谷(1764?~1832年)所创立,其活动期间自嘉庆、道光年间至本世纪抗日战争爆发时止,长达一个多世纪。它广泛传布于江苏仪征、扬州、泰州、苏州一带,全盛时徒众达万余人。这一学派仍以儒家学说为主,但又吸收了道、佛两家的一些思想,对儒家学说作了很多新的解释,可以说是传统儒家学派的总结,现代新儒学的开端。周太谷晚年在扬州收了两个大弟子,一为张积中,一为李光@①,他们两人是表兄弟,都是仪征人。李光@①生于1808年,卒于1885年,享年78岁。张积中比李光@①大两岁,生于1806年,卒于1866年震惊国内的“黄崖惨案”中(在“黄崖惨案”中,张积中的门徒被杀的达两千余人)。他俩于1831年同拜周太谷为师,虽然真正接受周太谷的传道只有几个月,但周太谷对他俩极为器重,把平生学问、道术都传给了他俩。周太谷曾经说过:“启予者(光)@①也,助予者(积)中也。”遗嘱李光@①“传道于南”,张积中“还道于北”。以后他俩果然分别在南方和北方广收徒众,宣扬太谷学派学说。 周太谷逝世后,张、李二人以10年时间钻研周太谷的学说。1842年,张积中于仪征“卜宅于小王屋山,筑而居焉”(见《白石山房文钞》卷一《小王屋山居自述》)。1857年,张积中去山东传道,《题〈红楼梦〉后》当写于1842~1857年之间,距小王屋山居筑成以后不会很久,具体写作时间已无可考。在《白石山房文钞》卷一中,是作为附录收入的。 这篇《红楼梦》评论,可贵的有以下几点: 一、与以往评论《红楼梦》的文字多为点评式不同,它是一篇完整的书评,论述了《红楼梦》主旨、人物、艺术价值等各个方面,而且提出了一系列新观点。 二、它反对了在此以前的《红楼梦》评论,直接了当地提出《红楼梦》的主旨即在于“色空”。该文一开头就说:“《石头记》一书,议者多谓其有所讥也,失愈远矣。”文章认为:“作者之意,托于空空,通于玄玄。”“《红楼》之旨,尽于首篇,首篇之旨,尽于一楔。楔曰:梦幻说通灵,风尘怀闺秀。通灵也而梦幻说之,正如天宝宫人,垂垂白发,闲话玄宗,言者何如,闻者何如!”其后又说:“朝生锦绣之扬,暮入荒凉之舍,思玉人而不见,悄今夕其何如。待将尽数生平,总不过脂香粉气;转欲一空,往事再休提花影钗声。”这里说得很清楚,张积中提出,《红楼梦》的主旨,即在色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和张积中受道、佛思想影响有关。但这一观点比之后来的“色空说”早了将近一百年。 三、该文第一次提出了《红楼梦》“自传说”。文章写道:“其言宝玉,怪奇诡谲,一往情深,盖自况也。”张积中有没有对《红楼梦》作过考证,我不敢肯定;但他天才地猜测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即作者“自况”,实际上提出了《红楼梦》自传说。 四、该文虽然没有提出“钗黛合一”说,但它肯定黛玉和宝钗都是贾宝玉的“意中人”,都为宝玉所爱。文章说:“其言黛玉,窈窕幽闲,空山独步,意中人也;其言宝钗,清淑有余,空超未足,亦意中人也。”在词意间,褒黛玉而贬宝钗,这也很难得。 五、该文还对《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作了言简意赅、极其精当的评论,可以说是生动、形象地写了《红楼梦》的人物论。除了对宝玉、黛玉、宝钗作了上述评论外,对妙玉的评论是:“妙玉孤高,若近若远。”对湘云的评论是:“湘云豪迈,似亲非亲。”对袭人、晴雯的评论是“袭人婉顺,惜失其清。晴雯妖娆,惜失其雅。”此外,对宝琴、探春、五儿、惜春、香菱、平儿,也都有入木三分的评论:“若宝琴则丽而不痴;探春则俊而未韵;五儿情以暂合,正复无聊;惜春交以淡成,亦非有意;更若香菱、平儿辈,又皆脂粉丛中,闲闲著意而非莫逆也。”这些人物论,又是写得何等符合人物性格、人物气质的实际啊! 六、该文又指出,《红楼梦》的思想价值,在于“唤醒痴人”,人生原是“蝶梦”:“霜鬓侵人,一身如寄;青山笑我,万壑争哀。情中景,景中情,春风老矣;画中人,人中画,秋雨凄其。便将唤醒痴人,一回头又归蝶梦;只是集成韵语,细看来偏断花魂。”把《红楼梦》的思想价值归结为“唤醒痴人”,人生原是“蝶梦”,有其偏颇处;但《红楼梦》之与“庄子”的思想有联系,却被张积中道破了。 七、该文高度评价了《红楼梦》的艺术性:“燕喜莺嗔,深闺琐事。花遮叶护,密室真心。试看兴寄无端,青衫泪落;益信音难自择,碧血心飞。为不得已之言,声声雁冷;作无如何之想,字字鹃冤。化身在莲藕身中,也是甘心万死;结队在鸳鸯队里,任敦苦趣三生。人笑其诬,总谓枝言八九;我怜其拙,居然实录二三。不堪为外人道也,意其为我辈设耳!”这是说,《红楼梦》通过对“深闺琐事”、“密室真心”的描写,写出了“声声雁冷”、“字字鹃冤”的爱情悲剧,既是生活真实,“实录二三”,又是高度的艺术真实:“意其为我辈设耳!”这一评价,也是道出了《红楼梦》的艺术真谛所在的。 很可惜,这一篇在《红楼梦》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红楼梦》评论,埋没人间已有一百几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