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先生因病于2007年11月27日逝世,谨发两年前所作小文,以为悼念。呜呼!天丧斯文,曷禁悲哭。 我眼中的赵俪生先生 如果要对赵俪生先生做一个总体评价,我认为他是“四有”之人:有理想、有个性、有才华、有建树。 所谓“有理想”,并不仅仅指他早年参加“一二·九”运动、直接奔赴抗日前线,而是说他在任何时期,都有自己的精神追求。这种精神追求并不因各种实际利害而左右,更不会为了一些物欲而蝇蝇苟苟。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可以举门旗、上吕梁、离延安、批郭老。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样的理想追求,具有这种理想追求的人,应当说是越来越少了。 所谓“有个性”,是说赵先生具有一种与世俗风气很不一样的近乎童稚的率真个性。想自己认为该想的,说自己认为该说的,做自己认为该做的,没有遮遮掩掩,没有“委曲求全”,从不看别人脸色,真痛快!这种个性给赵先生带来过不少麻烦,但相对而言,现在许多人的处世方式是不是太累了一些? 所谓“有才华”,几乎不用我说,凡接触过赵先生的音容文字者,无不有此感觉。开阔的视野、灵敏的思想、纷华的文笔、精彩的讲授。这种才华甚至表现在相貌上,精神矍铄,仪表堂堂。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在去昆明的火车上,赵先生的言谈举止吸引了同一软卧包间的一位香港商人,他非要请赵先生吃一餐,赵先生悄悄与我商量,可不可以吃?我说不吃白不吃。结果香港商人很满意,而我也借机陪赵先生美餐一顿。 所谓“有建树”,众所周知,在农民战争史、土地制度史、古代思想文化史等诸方面,赵先生都有独到的建树。但我认为赵先生更重要的建树,是在学术研究的方法和风格上。学术并不只是表现为数量众多的本本篇篇,而是表现为一种思想、一种方法、一种传统、一种风格。赵先生主张多研究一些社会历史的大问题、少做一些搜搜抠抠小问题研究的思想,重视理论的史学研究方法,甚至所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学术研究风格,都是赵先生对学术的建树。这种建树,对于现今学界尤显珍贵。 以上述“四有”与今之一般学人比较,有才华者很多,有建树而非仅有篇篇本本者虽少亦有,然有理想、有个性者越来越少,而且横流的物欲、“务实”的风气,正在加剧这一种趋势,这实在绝非好事,更非学界福音。 所谈的第二个方面,是赵先生与社会环境的关系问题。 我建议王学典先生的撰写更多从这个角度,这样作品才更具有社会意义。我提议他们注意刘海军先生《束星北档案》一著。束星北,一个极有才华、极为聪明、很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天才,诺贝尔奖得主李政道就是因听了他的课而从学化工改为学物理。束星北,一个具有非常特殊个性的学者,因个性而与周围环境和社会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冲突,历尽艰难,甚至挣扎在死亡线上。天才被改造得睡梦中突发灵感,似睡非睡中写出来的却是检讨与自我批判。这不只是束先生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哀、历史的悲哀。就束先生个人而言,“性格即命运”,但也正是有了这种个性,束星北才成其为束星北。刘海军先生说:一个“物化”的追求感官满足的时代,个性化的生活本身就是坚守。我想,应当有更多这样的“坚守”者。 由于比较特殊的个性,由于这种个性所必然带来的长处和短处,赵俪生先生与周围环境发生过较多的冲突,让一些人不愉快,赵先生本人也深受其害。这里没有必要、实际上也无法具体评判这些冲突的是是非非,只想说说如何看待有特殊个性的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问题。 当然,赵先生性格中的一些东西并不值得提倡,特别是对青年学子。我也特别反对某些学人,本事还没有练出来多少,先学着有“脾气”,似乎有了“脾气”就有了学问,“脾气”越大学问也越大。问题在于,性格基本上是天生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因此,我们不能强求赵先生改变性格,那么,这里只能要求社会改变对待这些具有特殊性格的人的态度。 农村有句俗话:“匠人都有犟脾气”,是说一些有特殊本事的人往往有比较特殊的性格。纵观人类精神世界的发展历史,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文人学士,但凡才气逼人者,往往性格与众不同,甚至古怪到难以为世所容。且不说梵高、李白,就是爱因斯坦,也不是被人视为一个古怪、乖僻的人吗?然而,也正是这些特殊性格的人,他们毫不顾忌社会的反对,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和思考,从而为社会贡献出巨大的精神财富。社会不能没有他们提供的精神财富,因此就不能不容许他们的正常存在。所以,对赵先生来说,要求他改变性格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只能要求社会、学界发扬宽容精神。社会既要允许善于与人相处的人生存,也要允许不善与人相处的人生存。学界既要允许专精于某一方向或某一段、“死守老营盘”的学者存在,也要允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学者存在。社会必须是一个多元化的宽容社会,只要不违反法律,形形色色各种个性的人都应当能够正常生存。学界也必须是一个多元化的宽容学界,只要不违反基本的学术道德规则,各种学术路子、风格、思想的学者都应当能够充分自由地按自己的方式进行学术研究,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中国学术发展的迟缓,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中学界和社会的宽容精神不足,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我讨厌你的性格,不愿意和你打任何交道,但我誓死捍卫你特殊个性在社会上的生存权力。我不赞成你的学术风格和路子,但我誓死捍卫你特殊风格和路子在学界的展示权力。让个性张扬起来吧,让学界和社会都更加宽容吧,学术将更有希望,社会将更有希望。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这片土地上,才有可能产生出诺贝尔奖得主,产生出比较多的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 2005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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