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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的作家，多欠缺旧学的底子，故文字意蕴不深厚，如白开水般淡而寡味。一盘菜，原料再好，即使鲍鱼燕窝，熊掌鱼翅，如果盐放得不够，我们一样食不下咽。俗语云：盐出五味。就是这个道理。旧学底子好比是调味的盐，底子不够，词章也就不可能清新透脱，或者富丽华瞻。如果霸蛮去借用古代词章的绫罗绸缎，而不是本来对这些词章就烂熟于胸，如高手匠人般能随意剪裁，那么，装扮出来，只可能是一个活脱的暴发户。
一般读者看金庸小说，对他的故事情节，津津乐道，因为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对他的人物形象刻画，如痴如醉，因为个性鲜明，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而对金庸小说里蕴蓄的文化内涵，则通常视而不见，这无异于入宝山而空回。可以说，深厚的旧学功底，铸造了金庸小说令人痴迷的意境。对金庸而言，能够代表我国古典文化的一切材料，都好像摆满案板的各种调味品，葱蒜酱醋，麻油胡椒，无不为我所用，而且用得恰到好处，于是，一道又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就成了各位的精神大餐，品味时大快朵颐，吃过后依旧余香满口，回味无穷。
金庸的调味品，即我国古典文化里的一切材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医卜星相，花道茶道，都融入了他的小说里，如水中着盐，何者为水，何者为盐，我们都已经无法分辨了。
今天，我准备就这里和大家探讨下金庸小说的回目艺术，从这么一个极小极小的点来感受金庸的文化魅力。
古代章回小说，都有“回目”。所谓“回目”，就是每回书的题目，有的单句，有的偶句。这是一种在小说创造过程中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表现形式。
古代章回小说的回目，并不怎么讲究。到了明中叶，回目也只是简单的人名、地名、事件的结合，很粗糙。《金瓶梅词话》，开卷第一回的回目即为“井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诚可谓“七上八下”，大不对称。明末清初，随着章回小说创作高潮的到来，它的回目也花样翻新，愈来愈追求形式美，甚至出现“唯美”倾向，走极端者则沦为文字游戏。
金庸的小说，尤其是《倚天屠龙记》、《鹿鼎记》、《天龙八部》，回目制作之精美，设想之奇特，文化意蕴之深厚，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单独抽出来，是一首柏梁体诗歌。有一种每句押韵的七言诗体，叫柏梁体。据说汉武帝筑柏梁台，与群臣联句赋诗，句句用韵，所以这种诗称为柏梁体。唐朝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采用的就是这种体裁。其中一首写李白的，大家非常熟悉：“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句句押韵，声韵婉转绵长，别有风味。
且看《倚天屠龙记》的回目：
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宝刀百炼生玄光，字作丧乱意彷徨， 皓臂似玉梅花妆，浮槎北溟海茫茫，谁送冰舸来仙乡，穷发十载泛归航， 七侠聚会乐未央，百岁寿宴摧肝肠，有女长舌如利枪，针其膏兮药其肓， 不悔仲子逾我墙，当道时见中山狼，奇谋妙计梦一场，剥极而复参九阳， 青翼出没一笑扬，倚天长剑飞寒芒，祸起萧墙破金汤，与子共穴相扶将， 排难解纷当六强，群雄归心约三章，灵芙醉客绿柳庄，太极初传柔克刚， 举火燎天何煌煌，俊貌玉面甘毁伤，百尺高塔任回翔，恩断义绝紫衫王， 四女同舟何所望，东西永隔如参商，刀剑齐失人云亡，冤蒙不白愁欲狂， 箫长琴短衣流黄，新妇素手裂红裳，屠狮有会孰为殃，夭矫三松郁青苍， 天下英雄莫能当，君子可欺之以方，秘笈兵书此中藏，不识张郎是张郎。 大家如果连起来读一遍，就可以感受到柏梁体的那一种特有的韵致。我不知道大家见过水车没有。一辆水车，总在5米上下，车叶间距在6寸左右，叶叶相连，形成一个又一个方格。运转起来，从车头到车尾，圆转如意，没有尽头。可以说，柏梁体的诗歌，把音韵的婉转悠扬的特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这还不算稀奇，只要稍微用心，普通的作者，也能写好它。《鹿鼎记》的回目，构想之奇巧，不是饱学宿儒，是决不可能拟得出来的。因为，它采用的是“集句”的形式。
集句是对联的一种特殊创作手法。它是从古今文人的诗词、赋文、碑帖、经典中分别选取两个有关联的句子。按照对联中的声律、对仗、平仄等要求组成联句。既保留原文的词句，又要语言浑成，另出新意，给人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艺术感染力。
集句是一种创造性劳动，并非游戏文字之类。作者非有一定文学底蕴不能驾驭。否则宏篇在手，亦难成佳对。在集句对中，作者根据自己的主观意念，经过自己的选择、思考，才能从浩瀚的文山诗海中撷取两个毫不相关的句子相配以成佳对。从某种意义上讲，做好一副集句联要比自撰联难得多，可谓得之不易。正因为集句得之不易，历史上许多文人都在这显其才华的天地里，不懈地追索。其难度不亚于深山探宝、苍海寻珠。
略举几例，以见一斑：
日暮乡关何处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左宗棠集唐诗题乌鲁木齐昭忠祠。上联：崔颢《黄鹤楼》；下联：王翰《凉州词》。
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黄莘田集唐诗题酒泉。上联：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下联：李白《将进酒》。
夕阳无限好；高处不胜寒。 ——端方题夕阳楼。上联：李商隐《乐游园》；下联：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举头望明月；荡胸生层云。 ——谢元淮集唐诗。上联：李白《静夜思》；下联：杜甫《望岳》。
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 ——鲁迅集《离骚》自题。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鱼翔浅底，鹰击长空。 ——郭沫若集毛泽东词。上联：《沁园春·雪》；下联：《沁园春·长沙》。
《鹿鼎记》一书，共五十回，所有回目都来自清朝诗人查慎行的作品《敬业堂诗集》。当然，金庸在这里的集句，取了一点巧，大多是对査慎行的诗歌的颔联、颈联的直接引用。可这依旧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回目必须切合每一回的内容，绝不能风马牛不相及。要从査慎行的诗句中搜寻到与小说情节吻合得天衣无缝的联句来，可以想见，金大侠该调了多少头发！
比如小说第十三回的回目：翻覆两家天假手，兴衰一劫局更新。
出自査慎行《汴梁杂诗八首》：岁币输来不计缗，无端齿冷为亡唇。偷生虎穴甘南渡，忍死牛车痛北巡。翻覆两家天假手，兴衰一劫局更新。幽兰堂畔谁相惜，只有从亡十九人。
《鹿鼎记》这一回写韦小宝奉康熙的命令放走刺客，既在皇帝那边交了差，又在天地会和沐王府那边树立了光辉形象。这么一闹，局面一新。本来争执不休的天地会和沐王府因为这件事在下一回中订下了谁杀吴三桂谁号令群雄的协议。当然，韦小宝左右逢源，是最大的赢家。
再看第十七回：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该联出自《补思再叠鱼字韵见寄经秋乃到再次答二首》之二：投我三章比梵鱼，初机未契且留馀。法门猛叩无方便，疑网重开有譬如。万劫黑风回客梦，一轮白月到吾庐。此中何句堪酬对，翻怕匆匆索报书。
整句话意思是说作者在佛法中不停的寻找禅机，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忽然间疑网重开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鹿鼎记》这一回写韦小宝带著双儿前往山西清凉寺查探老皇爷是否仍在人世。韦小宝财大气粗，有钱好办事，雇了一班人借做法事为名查探老皇爷的下落。不料清凉寺住持澄光和尚见到钱反向外推，说他们是禅宗，经忏法事要找净土宗，韦小宝使出绝招，说要布施僧衣僧帽，乘机要面见全寺所有僧人，结果还是见不着老皇爷。韦小宝是用尽方法猛叩法门，可惜澄光和尚就是不给方便。正当韦小宝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然疑网重开，佛光寺的心溪方丈，带领皇甫阁和西藏来的巴颜喇嘛等数十人来劫持顺治。以韦小宝的聪明，当然是一下就明白了老皇帝的位置。
《鹿鼎记》回目如下，请欣赏：
纵横钩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平。绝世奇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 符来袖里围方解，椎脱囊中事竟成。无迹可寻羚挂角，忘机相对鹤梳翎。 金戈运启驱除会，玉匣书留想象间。可知今日怜才意，即是当时种树心。 古来成败原关数，天下英雄大可知。佳客偶逢如有约，盛名长恐无见因。 琢磨颇望成全璧，激烈何须到碎琴。尽有狂言容数子，每从高会厕诸公。 春辞小院离离影，夜受轻衫漠漠香。语带滑稽吾是戏，弊清摘发尔如斯。 翻覆两家天假手，兴衰一劫局更新。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 关心风雨经联榻，轻命江山博壮游。粉麝余香衔语燕，佩环新鬼泣啼乌。 法门猛叩无方便，疑网重开有譬如。金刚宝杵卫帝释，雕篆石碣敲头陀。 九州聚铁铸一字，百金立木招群魔。残碑日月看仍在，前辈风流许再攀。 金剪无声云委地，宝钗有梦燕依人。老衲山中移漏处，佳人世外改妆时。 天生才士定多癖，君与此图皆可传。爱河纵涸须千劫，苦海难量为一慈。 乌飞白头窜帝子，马挟红粉啼宫娥。草木连天人骨白，关山满眼夕阳红。 滇海有人闻鬼哭，棘门此外尽儿嬉。未免情多丝宛转，为谁辛苦窍玲珑。 卷幔微风香忽到，瞰床新月雨初收。镇将南朝偏跋扈，部兵西楚最轻剽。 罗甸一军深壁垒，滇池千顷沸波涛。歌喉欲断从弦续，舞袖能长听客夸。 谁无痼疾难相笑，各有风流两不如。一纸兴亡看复鹿。千年灰劫付冥鸿。 曾随东西南北路，独结冰霜雨雪缘。犵鸟蛮花天万里，朔云边雪路千盘。 辕门谁上平蛮策，朝议先颁谕蜀文。纵横野马群飞路，跋扈风筝一线天。 先生乐事行如栉，小子浮踪寄若萍。待兔祗疑株可守，求鱼方悔木难缘。 渔阳鼓动天方醉，督亢图穷悔已迟。九重城阙微茫外，一气风云吐纳间。 身作红云长傍日，心随碧草又迎风。人来绝域原拼命，事到伤心每怕真。 尚余截竹为竿手，可有临渊结网心。千里帆樯来域外，九霄风雨过城头。 云点旌旗秋出塞，风传鼓角夜临关。都护玉门关不设，将军铜柱界重标。 好官气色车裘壮，独客心情故旧疑。鹗立云端原矫矫，鸿飞天外又冥冥。 至于《天龙八部》的回目设计，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大概也会后无来者，全书五卷，每卷的回目抽取出来，是五首格律精严的词！
第一卷：少年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第二卷：苏幕遮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第三卷：破阵子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第四卷：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这样的词，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背诵下来，由词句又能自然地联想到每一回的故事情节。这不能不使我们浩叹：作为学者兼小说家的金大侠，难怪会倾倒一代又一代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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