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曾对我说,她做过一个梦,梦见柏杨向她道别。从那天起,她就怕看报纸,怕得到噩耗,但它,还是来了,二十九日。 我给她发了电子邮件,安慰她。还给台北的张香华女士发了信。 特蕾莎,中文名刘元旭,在旧金山,与丈夫开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我去美国著名的柏克莱大学做驻校作家,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还没出机场,就认识她了。后来我知道,她是柏杨先生的义女,通过她,我与柏杨先生与张香华女士建立了联系。 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我在大学时期是读过的,是柏杨先生针对中国民族集体性格上的缺点的一种观察、感触与检讨,是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继续。后来才知道,那是他1984年应聂华苓女士之邀赴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时,在爱荷华大学进行的演讲,竟然轰动了海内外。从那时起,陆陆续续读了柏杨先生许多著作。1999年,我出版《改写记忆》一书,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进行重新审视,其中专门谈到柏杨与蒋纬国先生的一次不期而遇:“没有柏杨们的以死相争,便不可能有蒋先生此日的温煦风度,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过,说实在话,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尾令我颇为失望。它或许是在证明,所谓历史,不过是一场残酷的玩笑。” 后来,我几次接到柏杨、张香华先生从台湾打来的电话。 谈很多事,话题包括俄罗斯知识分子。他对我编的《俄罗斯大师故居》一书颇有兴趣。 有一天,我对特蕾莎说,我要去台湾,去见柏杨。 那是2006年,不巧的是,那一年,我在一次足球比赛中受了重伤,跟腱断裂,要做手术。 手术前,张香华来北京。我们见了面。她带来她的诗集,和一本柏杨先生的影集,远流出版的,名叫《这个人,这个岛》。这本影集不仅有对柏杨先生1994年重返绿岛(火烧岛)监狱的影像记录,而且有他大量的生平照片、书影、剪报,以及全部生平年表,是难得的资料。我十分珍爱。 书前引用的话,正是我在《改写记忆》中引用的:“政治犯监狱,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是出呆子的地方,也是出智者的地方;是出疯人的地方,也是出英雄的地方;是出废铁的地方,也是出金钢的地方。一个人的内在品质和基本教养,坐牢的时候,会毫无遮拦地呈现出来。” 书中有柏杨与蒋纬国的见面照片。1993年,在《柏杨版资治通鉴》庆祝茶会上。《柏杨回忆录》记录了这次见面。柏杨致辞时,忽然发现坐在台下的蒋纬国,忍不住地说:“二十五年前的今天,也正是你老哥逮捕我的日子!” 蒋纬国在致辞中颇有风度地代兄长向柏杨致歉。度尽劫波。 还有特蕾莎与柏杨相拥而泣的照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哭。 为她义父的痛苦,和挣扎。 张香华还转交了柏杨先生送的腿伤药膏。 我对张香华女士说,等我伤好了,我要去台湾,见柏杨先生。她说,等着我来。 那时,我陷入生命的困境中。在病床上,读柏杨的小说《挣扎》,刀口的疼痛与小说的笔触遥相呼应。 柏杨的一生都在挣扎。他说:“挣扎,应受到最大的尊敬。” 为了缅怀被囚禁的岁月,他的书房挂着当年的编号——297。有时会在书房熟睡时,忽然惊醒。 伤愈后,一家电视台要拍摄关于台湾的大型专题片,请我做总撰稿。但由于当时台湾人所共知的情况,摄制组无法入境。 这个岛。美丽、复杂、迷离的岛。 不久,我在柏克莱大学的催促下,第二次去了美国。 但我始终有编辑《柏杨大全集》的愿望。我把这一愿望告诉了他们。我们相约,两岸气候转暖以后,在台北见。 “三二二”大选。一切都改变了。通往台湾的路变成坦途。 像一出悲剧的结局,柏杨先生,就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辞而别。 几乎所有报纸都登出了他辞世的消息。 这天晚上,我什么都不想做。 只想翻出他的书,在沙发里,静静地读。 看一个从地狱回来的人,如何面对眼泪多于欢笑的一生。 第130页,有柏杨先生和张香华女士初婚的照片。1978年。那么年轻。 阳光洒在他们脸上。他们充满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