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当我第一次打电话向唐弢先生约稿时,他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他在电话中吞吞吐吐地说,这两天要去医院检查身体,恐怕写不了,让我过几天再打电话同他联系。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总感觉这个人好像是故意在摆什么大作家的架子。 但不久以后,我如约去造访他时,发现我是完全地误会了。其实,唐弢先生是一位十分平易近人的作家和学者。可见,电话这种东西是不能“传真”,甚至会“失真”的!我对自己曾经对唐先生的“腹议”甚觉惭愧。 唐先生身穿中式裤褂,圆圆的脸,胖胖的,儒雅而质朴,谈吐不凡,嘴角总是含着善意的笑,使人感到十分亲切。他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架子”,就是室内的家具摆设也都像他的人一样朴实,屋里书香四溢。那天我为他拍了一张照片。 以后由于约稿之事同唐先生打交道多了,他每信必复。如答应写稿,到时候准寄来;如写不了,一定要复信说明。不像有些作家,你去信约稿,他理也不理;或者虽答应你了,却不守信,让编辑手忙脚乱,临时抓瞎。我以为唐先生是继承了鲁迅先生好的作风的。 且引唐先生1986年10月17日病中回复我的一封信,足以看出先生的为人和作风: 士方同志: 前奉芜函,想已达览。 我出院后,一直在家养病,开始尚稳定,不料十月二日晚又发了一次。病时脑部剧痛,浑身大汗,不能言语。目前遵医嘱不参加外边活动,也难作文。 有一事麻烦。我想要《纵横》86年第3期(已购到第4期),到处买不到。细观地址,和人民政协报在一处,不知能设法代购一册第3期(今年)否?有渎清神,至以为歉,即颂 编安 唐弢86.10.17 我派人到政协后边青年服务部,也说没有,故而相烦。又及 写信封时才发现地址并不一样,但信已写好,不能弄到也罢。 唐先生在重病中还如此认真,着实令人感动。他来信是托我买本《纵横》杂志,原以为我供职的人民政协报与中国文史出版社办的《纵横》杂志编辑部在一处,因为这张报纸和这家出版社的主办单位是一家——全国政协,但后又发现不在一处,就怕麻烦我而作罢,实在是君子之风。不过,这期杂志我还是帮他弄到了。本着“广交朋友”的宗旨、为政协委员服务的精神,我尽力为许多前辈操办一些小事,诸如购书、办证、找人、找车等等。久而久之,我与一些政协委员关系密切,成了忘年之交。 1987年5月,唐先生的诗稿《游青城及都江堰》见报。由于校对原因,文中错了三个字,让人费解。唐先生就给我写信,希望“便中代为更正”,并说“大约是因为原稿写得过于潦草”才造成这样后果,自己承担责任。如此大度谦逊,让我十分惭愧。因为他一贯一丝不苟,手稿的确是清楚之极。 同年,拙著《春天的问候》由香港新闻出版社出版。我奉寄唐先生一册,不久收到他的复信。信中谈到“出版方面令人气愤的事甚多”,他以自己亲身的经历列举事实后说:“你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我则碰壁已多,惯了。”此信全文如下: 士方同志: 今日收到手书及大作,谨悉一一。出版方面令人气愤的事甚多,鲁迅逝世百周年之前,文化艺术出版社约我将全部研究鲁迅文章交具出版,我答应并如期交稿,清样也看了,但因新华订书仅五千五百本(其实理论文章,也不算少),一搁就是七年,至今不肯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将现代文学论文交其出版,一搁也五年多了。这些都是他们主动约的,但并不履行。香港约我为“回忆与随想”丛书(三联)写稿,我交稿时说原约稿人到美国去了,一去就是两年,回来后说他现在不负责这套书了,就这样搁到现在,仍无下文。又大地出版公司一本书,搁得更久,恐怕有十年了吧。我这样说,是要证明香港也不比大陆上高明。要举例我个人至少还有几个可举。 你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我则碰壁已多,惯了。在收到大作之前,已读到冰心大姐文章(指冰心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的评介拙著的文章——笔者),如尚有管桦等等,则压力已相当大(冰心一篇就可抵好几篇)。我当仔细拜读大作,压力似可到此为止,因我觉得香港也未必比大陆更好。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草草奉复,即颂 文安! 唐弢 87.9.21夜 这可以说是先生的一篇杂文,先生的坦诚和直言于此可见。唐先生在1989年10月撰写的《我和书》一文的结尾处说: “从上海城隍庙到北京国子监,六十二年中间,我的生命是始终和书相纠结的:检书、买书、读书、写书,如今发脱齿落,垂垂老去,说是无旧书可买,遇新书难买,自是实情,但更主要的却是:我对书的感情已经渐渐淡下去,淡下去……不仅没有兴趣买书,而且没有兴趣读书。我感到的无力是真正的无力。对于书,看来我实在有点疲倦了。天!为什么我觉得那样的疲倦、我会觉得那样的疲倦呢?” 先生晚年为何对书的感情渐渐淡下去,以至于觉得那样的疲倦,上封信件所述是否是其中一大原因?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出版方面的情况更令人担忧。快餐式的东西充斥着文坛,充斥着报刊,充斥着出版物,而有文化历史价值的文字却得不到发表和出版。只要有钱,文盲、痞子们也可出书。先生在天之灵恐怕要悲悯而大哭了! 1989年8月,民盟中央举办《朱光潜全集》出版发行座谈会。出席座谈会的有:钱伟长、雷洁琼、丁石孙、吴作人、刘开渠、王子野、王朝闻、季羡林、冯亦代、唐弢、叶笃义、叶至善、张兆和。唐弢先生发言说:“我作为读者、后辈、外行讲一讲。我觉得朱先生有三点值得我们学习。第一,我年轻时受他的《文艺心理学》和《诗论》的影响。我感到,无论他的著作,还是他的翻译,其特点都是为中国美学和中国文学事业奠定基础。第二,朱先生做学问学风严谨,他写的克罗齐美学序文比克罗齐《美学原理》还长,只能另外出书。第三,读朱先生的文章是一种享受,文章的科学性和艺术性不是对立的。既然是谈艺术,文章本身没有艺术性怎么行?朱先生的文章确实是一种艺术论文。” 1989年我兼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办的刊物《民主》的副主编,向唐先生约稿。先生在1989年10月9日的复信中说:“谢谢你赠刊赠照,感激之至。我和《民主》有些渊源,得暇当谋执笔。”后来,他果不失信,写来《忆伯翁》一文交我发表。他在1990年3月15日写给我的信中谈到他原是民进发起人之一等史实,颇为珍贵。信中说: 《忆伯翁》承发表,甚感。纪念会上赶出少数,我已要了一本,如能再惠二册(寄家里),更好。我原是民进发起人之一(解放前),原来章程上有‘一旦民主政治实现,本会即行解散一条’。全国解放后,周总理劝告作为民主党派存在下去。马寅初要我留存,郑西谛拉我一起退出。结果,郑振铎、傅雷、我同时未参加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样就退出了。那天雷洁琼大姐说我是受了郑的影响,楚庄同志则指出不愿做官的三个人。看来都有一点。 1986年唐先生将其在三联书店出版的大部头精装本《唐弢杂文集》题款签名寄赠与我,使我受益匪浅。 1990年我将我拍的两张照片分别寄与他。一张是他在一个座谈会上,一张是1982年全国政协委员在京视察时他与王乐天先生的合影。1990年3月唐先生复我一信,多所鼓励:“手书并附照收到,谢谢!我完全记不起还和王乐天同志一起在圆明园拍过这张照,估计当时在参观北京市文物古迹那一年吧。上次承惠座谈照(从后面照的)也甚好,是记者抢镜头之作。”唐先生的信鼓舞了我,以后我十分注意在各种场合抓拍,成绩不小。 唐先生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对隶书情有独钟,曾赠我条幅一张并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写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笔笔到位,中规中矩,显现了他严谨坦诚的作风。 2008年3月是唐弢先生诞辰95周年纪念,特发表此上文字,略表对这位文学大家和藏书大家的怀念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