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苏州市第一中学大礼堂。讲席上的老者笑着等待听众提问。“关于昆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一次次启发,刚才还掌声热烈的师生们却鸦雀无声。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了解太少,无以提问。“冷场,更说明了普及昆曲的重要。”老人语调凝重。正是这种凝重,让他不愿离开苏州。这里是昆剧的发源地。他的身影默默出现在各种普及昆剧的公益活动上,而在国内国外各大城市的舞台上,他执导的7个半小时的全本昆剧《长生殿》已上演数十场,观者如潮。 他就是顾笃璜,苏州昆剧传习所所长,年逾80的著名昆剧导演。 “当官我不适应,更希望从事艺术实践” 顾笃璜对昆剧的迷恋始于儿时。在他记忆里,解放前,苏州人吟唱昆剧是件普遍的雅事。 拍板、唱曲、走台步,顾笃璜在浓郁的昆剧氛围中耳濡目染。在上海读中学时,他发起组织“鸣社”票社,被推举为社长。1942年,他跳级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46年,又考入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戏剧专业。他自1951年任苏州市文联戏曲改进部部长,便一直从事戏曲工作。1955年,苏州市文化局成立,他被任命为副局长。但是,“当官我不适应,更希望从事艺术实践”,未及两年,他就辞去副局长职务,参与筹建苏州市戏曲研究室,任副主任,兼管江苏省苏昆剧团艺术工作。 从1953年起,顾笃璜在苏剧团内培养兼学兼演苏剧、昆剧的“继”字辈青年演员,直至“文革”爆发。1961年春天,他根据上海昆剧名家徐凌云讲述的史料,到宁波寻访昆剧老艺人,果真找到了当年红极一时的数名老艺人。这些老艺人尽管已离开舞台40多年,但是对昆剧怀有深厚感情,可传授的昆剧达370多折。顾笃璜立即组织他们,向后辈艺人悉心传授了60多出折子戏。“文革”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顾笃璜冒着风险将老艺人们送回宁波,自己却被斥为封、资、修,加以揪斗。20世纪80年代,他又从浙江温州请来了更有泥土气息的6名永嘉昆剧老艺人到苏州教戏。 昆剧只剩“6个半剧团,大约900壮士” 1966年,“文革”爆发,顾笃璜被诬陷为反动学术权威、三反分子,成为苏州“三家村”的一家,被迫离开苏昆剧团。 “文革”后,江苏省苏昆剧团风光不再,顾笃璜却回来了。他创办了星期专场,1982年3月,又主持重建了昆剧传习所。 昆剧传习所历史悠久,最初由苏州名曲家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于1921年秋发起创办。半年后,上海纺织工业实业家穆藕初出资接办,培养了一批继承传统,能演、能教、行当俱全的昆剧“传”字辈传人,使昆剧艺术薪尽火传。 在顾笃璜的主持下,1982年至1985年,苏州昆剧传习所先后面向全国昆剧界举办了11期学习班,聘请5位“传”字辈艺人举办了6期昆剧表演艺术学习班,共授戏26折,加上以前学演过的剧目,终于有253出昆剧折子戏的积累。 工作越深入,顾笃璜却越焦虑——历史上昆曲剧目可考的有3000多出,“传”字辈常演出的有600余出,而到“继”、“承”字辈,只能演200余出,到现在新的一代,更是少而又少了。 中国目前有多少人从事昆剧艺术?顾笃璜答得颇为悲壮:“6个半剧团,大约900壮士”。这“6个半院团”是苏州昆剧院、上海昆剧团、浙江昆剧院、江苏省昆剧院、北方昆曲剧院、湖南省昆剧团和永嘉昆曲传习所。 离休后,顾笃璜尝试“曲线救昆”——走民间路线振兴昆剧。1989年,苏州昆剧传习所与苏州大学中文系合作,创办汉语言文学专业昆剧艺术本科班,招收20名本科生及1名日本籍研究生。2002年,苏州昆剧传习所又与苏州教育学院合办昆剧专业5年制大专班。2002年8月,苏州昆剧传习所举办台湾青年昆曲原乡行学习班,学员是29名票友。 顾笃璜常年从事昆剧学术理论研究,主持编选了《韵学骊珠新编》、《昆剧选浅注》、《昆剧穿戴》等。他主编的《昆剧传世演唱珍本全编》线装本,16函共160本,附有工尺谱和注释,囊括了他经手收集到的附有曲谱的全部舞台演出本。 2001年5月,昆剧名列联合国首批19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榜首。欣喜同时,顾笃璜心里更多的却是忧虑:真正把昆剧当学问认真研究的人太少了。“昆剧博大精深,我说对昆剧略知一二已经很狂妄了,把我这样略知一二的人当作昆剧专家,岂不是悲剧?可是,连略知一二的人也不多了”。 “再造一个原汁原味的《长生殿》” 2001年,顾笃璜组建了6个剧组,同时并进,只用40天赶排了5台传统昆剧,参加首届昆剧艺术节,反响强烈,引来了赴台湾演出的邀请。他为赴台演出量身打造了6台剧目,从剧本到扮相非常传统,大获成功。 这引起了台湾石头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陈启德的兴趣。他找到顾笃璜,请他导演一台大戏赴台演出。2002年,陈启德投资,由顾笃璜导演,苏州昆剧传习所、中国昆曲博物馆、苏州昆剧院联合组成中国苏州昆剧艺术团,排演传统剧目《长生殿》。 这是顾笃璜第四次导演昆剧《长生殿》了。洪昇的《长生殿》创作于清康熙年间,被公认是最经典的昆剧作品,但全本50折,不可能全剧演出,只好删节。顾笃璜初选28折,后又压缩为27折。他采取的原则是只删、不改、不加,凡属表演有承传的折子,尽量少删或不删,以便保持传统表演格局;其余表演已经不传的,便作一点删节。 近百年来,《长生殿》后半本绝少有剧团演出,顾笃璜导演的《长生殿》,增加了后半本中杨贵妃死后成仙与唐明皇月宫重圆的情节,大段唱词一泻千里,将埋藏在主人公心灵深处的感情波澜一浪又一浪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更配以水磨昆腔,荡气回肠。 顾笃璜要再造一个“原汁原味”的《长生殿》,拒绝任何有损昆剧面貌的“创新和改革”。“这次重排《长生殿》,就是特意要把那些将被人遗忘的折子戏抢救、挖掘出来。”他说,表演艺术已经失传的《长生殿》折子有《闻乐》、《制谱》、《见月》、《雨梦》等15折,有的折子戏舞台表演已不传,导演就要花功夫“捏出来”。 除了不改动原著,顾笃璜还保持音乐不变、乐队编制不变、表演风格不变。在舞台呈现方面,“定情赐盒”为红全堂,“惊变埋玉”为黄全堂,而“迎像哭像”不再沿袭多年旧例,据作者洪昇的原意,改红全堂为白全堂。 2004年2月17日,全本昆剧《长生殿》在台北首演,拥有千个座位的台北新舞台剧场座无虚席。清丽婉转、余音袅袅的昆剧乐声缭绕全场,场内场外屏息凝神。一曲《长生殿》唱罢,观众的热情喷涌而出,手捧鲜花跑到后台围追堵截。当剧组离开台北,赴新竹、台南、桃园等地巡演,不少戏迷一路追随,6场演出异常火爆。演出前几个月,台湾的公交车身广告就打着大幅《长生殿》剧照,“唐明皇、杨贵妃满街跑”,从500元台币到2500元台币的戏票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售罄,每天有市民手持“本人求购《长生殿》戏票”的纸牌,痴痴守候在剧场外等待退票。 对此盛况,顾笃璜并不感到意外。1998年,江苏省昆剧院首次到台湾演出传统昆剧折子戏,他作为艺术指导同行,应邀在女子中学及研究生班作了6场昆剧讲座。一天演出散场,他从后台出来,一群听过他讲座的学生呼喊着“顾爷爷”,呼啦一下将他团团包围,争着让他签名。“我也成了明星”,他诙谐一笑。 “不能丢掉正宗的,创出‘四不像’” 顾笃璜其实并不反对创作新剧目。下功夫学习过西方艺术的他,不但时有创新的冲动,还编导过现代题材的《焦裕禄》,他把这称为“昆味新剧”,但是他愈来愈清醒地认识到抢救保护遗产的工作刻不容缓,因为非物质遗产人在艺在、人亡艺绝。“吃透传统再创新,便有了出发点和据点,不能丢掉正宗的,创出‘四不像’。即使改革出了非昆剧,也是允许的,百花齐放嘛,但是千万不要把这也叫做昆剧,误导观众。”他说。 如何“原汁原味”地抢救和保护昆剧?顾笃璜直言不讳,“我们不仅要把昆剧的优秀传统剧目保存下来,还要做使这些传统剧目更加‘纯化’的工作,更加忠实地体现其固有风貌。” 有人向顾笃璜发难,“保护遗产?你要推前到什么时候?”他义正辞严,“恢复到我们所能追溯到的昆剧原样”。一位戏剧界前辈说“有人说昆剧不改革只能进历史博物馆了,我更担心的倒是把昆剧传统剧目胡乱‘改革’得连进博物馆的资格也没有了。”顾笃璜深以为然。 顾笃璜说,时不我待,江苏省苏昆剧团过去学演过253出戏,“我们应坚守阵地,使之至少不低于原来水准,最低指标是400个折子。这是目前还来得及抢救的传统剧目概数,是昆剧的根基。” 顾笃璜的目标是,在最短时间内把能抢救和继承的传统折子戏全部学到手,把尚存剧本的剧目按传统法则新排出来。这样的剧本,至少还有千余折。再者,可以有计划地排演古典名著。苏州昆剧传习所正在挖掘传统昆剧,最近挖掘的一出戏是唯有“承”字辈演员学演过的《鸣凤记·嵩寿》。 “如果因为我不尽力,给昆剧造成损失,我会责备自己” 按照常理,顾笃璜在艺术上似乎更应该追求现代——“我在学校学的是话剧,是来自西方的艺术,我在上海美专学的则是西方的油画,从老师口中经常听到的画家是毕加索、马蒂斯,而我的老师中有一位是当年流亡上海的俄罗斯画家雪洛夫斯基。”然而,他恰恰是传统昆剧的忠实守护者。 顾笃璜期望有一批人能把这个事业继承下去。他对前景仍然充满希望,“社会向前发展了,肯定会尊重传统,最难的就是这个阶段。例如台湾,这个阶段过去了,有无数人痴迷昆剧,我们要渡过这个难关。如果因为我不尽力,给昆剧造成损失,我会责备自己。” 台湾方面有朋友诚挚邀请顾笃璜再次组团前往演出,但是他手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熟演员,也许还要等上一段才能成行。他说,自己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是让苏州教育学院昆剧班毕业生自主创业,办成一个民办昆剧团。“这个昆剧团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传统的,让观众欣赏到纯正的昆剧。”
顾笃璜出身于苏州的名门望族,顾家的私家园林怡园、藏书楼“过云楼”藏画,都无偿捐献给了国家,上海博物馆自称“半壁江山是顾家藏品”。20世纪80年代,他居住的深宅大院被一工厂买去,他将所得悉数捐出,设立了昆剧基金会。至于他自掏腰包用于昆剧的,从不计数。但他现在仍为保护、抢救昆剧文化遗产缺乏资金而困窘,对此,他坦言,“我对名利无所求,所以能够愉快,我所追求的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顾笃璜牢记恩师赵越教授的教诲,“不管做什么工作,先要弄清楚它的历史,才能减少盲目性。”正是秉承这样的历史责任感,他忠贞不渝地甘当昆剧文化遗产的守护者,无怨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