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中的作业本,染血的青春诗歌。 5月13日上午,一只废墟中垂下的孩子的手触动了24岁的山东青年苏善生,他用10分钟,把三年前写给患绝症女友的诗《亲爱的请抓紧我的手》改成了《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随后发在百度“地震吧”里。让苏善生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诗被全国近百家报纸刊登,被各大电视台主持人哭泣着朗诵,被热心的网友们改编成动人的MV,被众多音乐人多次谱曲进行演唱,连法国的一份报纸也用了整版刊登这首诗。 说出来,写出来,贴上网——网上有多少个“苏善生”,难以计数。这场灾难在震撼人心的同时,让无数网友、作家和诗人无法不写下悲痛与勇气,团结或祝福。 诗歌再一次体现出她直击人心的力量;网上流传最广的作品,正是那些真切感人而又朗朗上口的诗。作者有的是专业的诗人,但更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网友。 网站、报纸、电视、手机短信,无处无诗。诗歌的热潮再一次席卷并感染这个国度。它记录了这场灾难,温暖或打动了人心,也呈现了诗歌的力量。有人说,诗歌因此“复活”;也有人说,伤痛平静过后,一切又会恢复常态。可以肯定的是,灾难改变了人心,也终将改变文学。 网友朴素真挚最动人 “9·11”以后,美国人曾说首先想到抚慰心灵的,不是《圣经》,而是诗歌。 5月29日,记者在百度搜索“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结果是104万项。据报道,盛大总裁陈天桥在读到《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之后,潸然泪下,随即作出了再捐600万元的决定。这首诗也因此被很多网友称为“最昂贵的文字”。 在这里,“昂贵”不是因为这笔捐款,而在于它带来的情感上的震撼。“看得心都碎了”、“现在的眼泪都是痛心的泪水”这些混合着泪水、让人想大哭一场的话,都是网友们的读后感。 无数的网友,无数人在这最悲痛的时刻,选择用直抒胸臆的诗歌来表达。在原本已有的百度“诗歌吧”、天涯社区的“诗词比兴”和“天涯诗会”中,与地震有关的诗歌新作层出不穷。平日流量并不高的“天涯诗会”论坛上,《天涯诗会:心系地震灾区专帖》下的跟帖达到190条,几乎所有的帖子都是与地震有关的诗歌新作。天涯的另一个诗歌论坛“诗词比兴”上,每天也有上百首与抗震救灾有关的旧体诗。 孩子和母亲,是这些诗歌写得最多的主题,除了流传最广的《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还有《宝贝啊,不要沉睡》、《妈妈的呼唤》、《孩子,天堂路上别走太急》、《妈妈!对不起我来不及了》等等。也有不少作品是写给赈灾英雄的,《妹妹快跑》《宝贝不哭》《让我轻轻擦你的手———献给谭千秋和他的妻子》等。还有很大的一类则是针对这场灾难本身的,如《最近我常常含着泪水》《灾难中的感动》《深切哀悼汶川地震遇难同胞》《挺住吧兄弟挺住吧汶川》等语言朴素,但同样催人泪下。 这些诗被广泛转载,原因不是它们有着多么高的诗艺,而是因为他们有最朴素、真挚的感情,作者的感受与读者的感受完整地契合。这时候没有“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个问题,人们的感觉只有一种,就是悲伤。正像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赵丽宏评价这些诗歌时说的:“有些网友的诗作虽然语言很朴素,但感情却非常强烈、真挚,所以能激起读者的共鸣,而诗歌最能打动人的正是情感!” 诗人 与大众找到共鸣 有人还会记得,有一阵网上曾经讨论这样一个话题:“现代诗没有存在的必要”,理由是诗人们大多在圈子里鼓捣,诗与大众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但这次,诗人们回来了。地震是他们这一阵的创作唯一的主题。 地震中死去的孩子让作家何立伟写下这样的诗句:“亲爱的小孩/汶川的小孩/大地上躺着的小孩/睡吧/请永远睡在/我撕裂的心口上” 在著名的“诗江湖”和“诗生活”网站上,著名诗人徐敬亚、王小妮、王家新、伊沙、徐江、沈浩波等人都创作了与地震有关的诗歌。 黄礼孩主编的中国最大的诗歌民刊《诗歌与人》迅速推出“汶川地震诗歌专号”,收录了诗人们有关地震的最优秀的诗作。打头的是东荡子的《来不及向你们告别》。诗中写道:“这不是诗歌,我只是如此呼喊/愿以一个死难者的声音/此刻醒来,就要永远醒来/因为我们还在经受更为严重的灾难/它来自我们自身,来自阴谋和战争/来自掠夺、杀戮、膨胀的私欲和勾心斗角/你甚至还来不及发现/灵魂已离去好多年”…… 和这首诗一样,第二首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同样在诗歌圈中受到赞扬。在诗中,朵渔结合了暴风骤雨般的节奏(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和细腻柔转的悲伤(请将他的断臂还给他,将他的父母/还给他,请将她的孩子还给她,还有/她的羞涩……请掏空她耳中的雨水/让她安静地离去……),被认为是可以存世流传的好诗。 更多的与这场灾难有关的诗歌、诗集正陆续呈现在我们面前。由中宣部出版局组织策划、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选的诗集《有爱相伴———致2008汶川》已经面市。这本诗集从近二百首诗作品中遴选而成,分为“哀痛:生死不离”、“挺住:有爱相伴”和“感动:有一个强大的祖国”三部分,共近60首诗歌。由群众出版社出版的《汶川诗抄》也在近日出版,该书汇集了抗震原创诗歌近100首,有中文和英文两个版本,首批2000本已捐献给灾区。江苏省作协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编印出《江苏作家———2008·抗震救灾诗歌专刊》,其中组稿只用去一天多。赵丽宏说,他也正负责编辑一本诗集,将收入大约100首与抗震救灾有关的诗作。 思考 寻找诗歌广阔深厚的力量 “愤怒出诗人”,悲伤也出诗人。而且,诗人们的作品往往和活动联系在一起,诗人们再一次在第一时间参与到公共事件中。《天涯》杂志主编、诗人李少君讲述道:“地震刚发生时,我先是急切地在各类媒体上了解更多信息。然而,随着信息增多,一方面为那么多逝去的生命感到悲伤,另一方面,觉得在大自然面前人很脆弱。这种感觉折磨着我,让我一段时间以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有气无力,接近衰竭。一直到5月19日晚,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从5月20日零点多开始写,1点就写完了,写完就直接挂在了网上。写完以后,突然有了一种轻松感,好像把压抑在心头的东西卸下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情。”于是,5月20日,他发动一些诗人在海口搞了一个“心系四川”的烛光诗歌朗诵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支援。 诗人欧亚写了一首《如果你有一个孩子》,被多家媒体刊登。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会不会允许巨石压住他的身体/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会不会允许他一边饥饿一边流血/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会不会允许他哭干眼泪然后死去”……他同时也参加了广东诗人组织的救灾朗诵活动。他对记者表示:作为对既往大一统的、成为政治宣传工具的文学的反拨,相当长时间以来,许多诗人作家都在提倡“个人化写作”。但这又造成了艺术家们普遍丧失对公众发言的能力。在这一次的大灾难中,艺术家试图寻回对生活现场的疼痛感,寻回对芸芸众生的使命感,这种疼痛感和使命感,与灾难中的人们,与更广阔的人群共鸣,由此获得某种广阔深切的力量。 一边是“全民皆诗”,一边是诗人集体“走上前线”,很多人由此发出了“诗歌复活”的感慨。不过,记者注意到一个现象,与来自诗歌界的赞扬相比,网友对诗人的作品却很少有转载,只意外地在一家“好孩子育儿网”里的“亲子阅读”里看到一位网友转载了多位诗人的作品,包括何立伟、朵渔、桑克等诗人的诗。 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分析这一现象时说,在个人的领地,诗歌可以是语言的结晶体,诗人可以在那里对一个词反复打磨,但面对一个紧迫的公共语境说话时,诗歌毫无疑问承担着另一种使命。 谢有顺:诗歌应该与时代肝胆相照 专访: 写作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时代肝胆相照 这次汶川大地震为何引发了“全民写诗”、全民读诗?热潮过后,这次灾难会给作家和诗人们什么样的启示?记者专访了中山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谢有顺。 为什么大地震引发“全民写诗”?诗歌的技艺变得不重要了 记者:在地震中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以诗歌居多,诗歌在表达思想感情方面有什么优势和特点? 谢有顺:在一些特殊时刻,诗歌的体裁优势是很明显的。比如这一次地震国殇,全民心痛,情感难以自抑,文字若要很好地表达心声,则非诗歌莫属,因为诗歌在语言上短小精悍、节奏明朗,在情感上可以有感而发、直抒胸臆,正好能为国人寻找一个情感的出口。中国毕竟是一个诗歌的国度,以诗抒情,还是许多人面对大喜大悲时所乐意选择的话语方式。 记者:这些诗的创作者大多是普通的诗歌爱好者,也有很多人是第一次写诗。如何看这种“全民皆诗”的现象? 谢有顺:对这一时期诞生的诗歌,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它普遍有一个矛盾,那就是感情真挚而语言粗糙,艺术上精致的其实并不多。但诗歌写作离不开它的写作语境。 当一个国家发生重大灾难时,国人往往都会恢复成一个简单的情感人,他的心被触动后,不再冷漠,不再麻木,而是渴望说话和发声。应此时势而生的诗歌,也会呈现出明显的情感化的特征,诗歌的技艺变得不重要了,如何发出真挚的心声、表达炽热的情感,才是诗歌的核心使命———可见,从本质上说,诗歌还是抒情的艺术。 如果真出现“全民皆诗”的状况,这至少可以给我们带来两点启示:一是它向我们重申了诗歌和情感之间的永恒关系;二是诗歌并未退出公共生活,只是,诗人要重新寻找诗歌介入公共生活、向公共领域说话的有效方式。国难过后,未必就会出现诗歌繁荣的景象,但这一次的诗歌勃兴,为诗歌重返现实敞开了新的可能性。 为何作家诗人的作品不能广为人知? 记者:“草根诗人”们的作品广为流传,而作家、诗人们创作的作品很多却不为人知? 谢有顺:好的诗歌是灵感迸发时的产物,是饱满的情感获得了一种语言形式之后的自然流露,它需要有真切的体验,也要有和这种体验相契合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好的诗歌会让人摸到作者的心,看到作者这个人,感受到作者的体温,能够实现心与心的对话,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交流。那些广为流传的诗歌,之所以感动人,就在于它们都是写作者用心感受悲伤之后所发出的心声,没有伪饰,没有顾忌,他们是真正的有感而发。相反,那些专业意义上的作家、诗人,未必有地震现场的直接体验,同时写作时又有过多的艺术镣铐,这样一来,在情感的浓度和真切上,就会大打折扣。在如此触目惊心的灾难面前,艺术上花哨的东西都用不上了,写作者之间比的纯粹是心灵的力量,是感受的深度和广度。 诗歌复活?当灾难的创伤过去,诗歌又会恢复常态 记者:这次诗人们的反映最为强烈,诗歌创作热潮重新唤起大家对诗歌的兴趣,有人说这说明了当代诗歌的复活? 谢有顺:由此而断言诗歌“复活”了,肯定是草率的。这一次诗歌的勃兴,不过是国人深受重创的心灵需要有一个情感的出口,从而短期借用了诗歌这一形式,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表达情感,而并不意味着这种语言形式获得了新的生长空间。当灾难的创伤过去,诗歌又会恢复常态的。 她本来就不是正常的醒来,如果地震过后她又恢复常态、甚至又睡去,也并不奇怪。 记者:在这次地震中,最令你感动的诗歌是哪些? 谢有顺:几首写孩子的诗歌。 记者:灾难是文学一直绕不过的题材,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很多经典作品都属此类,像加缪的《鼠疫》、戈尔丁的《蝇王》等等。有人把这类作品统称为“灾难文学”,灾难对于文学有怎样的启示? 谢有顺:灾难肯定是文学的经典母题之一,因为在灾难中,人类情感和精神的风暴是浓缩的,是极具震撼力的,它好比把人放在一个特殊的实验场,把人心里的一切都快速逼出来、挤出来。灾难是精神的炼狱,是心灵的烤炉,它能逼视出很多常态生活下看不到的东西。 而人类之所以对灾难意义上的文学充满兴趣,这表明人类对自己生活的世界、对未来充满不安全感,充满恐惧,也深具危机意识。灾难的存在,是一次又一次地提示人类,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大自然是值得敬畏的,未来是不可知的,它对于矫正一种以掠夺、享乐为核心的价值观,将大有裨益。表现灾难的文学和电影,其意义也在于此。 记者:然而在我们的视野中,国内有关灾后反思的文学作品很少。相比而言,国内的灾难文学以纪实性作品更为著名。 谢有顺:中国是一个危机意识不强的国家,或者说,中国人是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所以,有人说,中国人的忘性特别大。其实,从二十世纪的历史来看,无论是自然灾难,还是人为灾难,中国人所经受的比任何一个民族都多,但由于中国的文化精神中,缺少反省意识,也缺少追问精神,中国人很容易原谅自己、原谅历史,漠然、逍遥的生存态度,更是大有市场,在这个思想背景里,即便有一些灾难过后的反思,也多是表层的,肤浅的,缺乏从根底上质疑的勇气和智慧。 它一定会改变一些作家的写作观念 记者:从1998年抗洪到2003年“非典”,从山西“黑砖窑”到南国大雪灾,这次又是汶川特大地震……虽然中国人“忘性”大,但中国文学会不会也不可避免地被重大的灾难事件所扭转? 谢有顺:这些尖锐的、沉痛的事件接连发生,肯定也在撞击作家们的心灵。我想,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他一定会思考,面对如此沉重现实,自己在文字中若再玩赏一种轻浅的趣味,这样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文学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或者成了一种供人娱乐的肤浅读物,它不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绝说出任何一种有痛感的经验,这样的文学还有什么力量可言? 记者:灾难对文学的影响除了提供素材外,还有什么?在这个崇拜平庸的时代,很多人已经认为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可笑。 谢有顺:像地震这样的灾难,可以把世界一瞬间就推回到原始状态,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废墟,以前所执着的物质、享乐和现代化梦想,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化为乌有,这样一场巨变,带给作家的震动岂止是提供素材?它一定会改变一些作家的写作观念,从而在自己的文学中,重新追问人生的意义,并反思物质主义的虚无,从而对天道人心产生新的认识。 诗人和作家要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众人,面对现实;他写的作品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这个时代肝胆相照,只有这样的诗,才是存在之诗,灵魂之诗。 受访者简介: 谢有顺,男,1972年8月生于福建省长汀县。先后在福建师范大学和复旦大学就读本科和文学博士。著有《活在真实中》、《话语的德性》、《先锋就是自由》、《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等著作十种。主编有《中国当代作家评传》等丛书多套。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并被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推选为“2005年度青年批评家”。现任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