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贾植芳、王元化:与两位智者最后的交谈(图) 2008年的5月9日,王元化先生去世;而此前半个月的4月24日,贾植芳先生已先走一步。知道这两个名字的人大多属于知识界,且大多在中年以上。可是,后来的人们不会忘记他们,因为他们的学术人生堪可为中国思想文化史留下注脚。
王元化(资料图片) 三个多月前,追赶着生命的脚步,记者专程去上海采访他们。王元化88岁,贾植芳92岁,两人各自住在不同的医院里。当时,两位老先生精神尚好,他们把一生的经历,都浓缩在貌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交谈中。 以下摘录的是当时的交谈片断,以此作为本报对两位先生的纪念。
王元化:等待中的思想先驱 羊城晚报:我们知道您一生经历坎坷。在上世纪50年代胡风冤案中,您坚持不说违心的话,不承认胡风是反革命,导致自己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您蒙受冤屈20多年,平反后发表了许多反思既定观念的理论文章和著作,这种爆发力是怎么来的? 王元化:我是在1955年受到胡风案件牵连,被隔离审查期间,才开始接触哲学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思想集中地读过书。我读完了马、恩、列的哲学著作,然后集中读黑格尔的《小逻辑》,反复读了四遍,是黑格尔把我从精神危机中拯救出来。我还集中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和《莎士比亚戏剧集》。我那时记下了读书笔记,反思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丧失了身体自由,却享受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这些笔记在20年后都整理成文发表了,我后来的很多观点,都是在1956年读书时萌发的。 羊城晚报:这么说,是苦难成就了一位思想家。 王元化:在1955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我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已经形成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观念都需要重新再认识和再估价。艰难岁月有可能使环境施加在人身上的痛楚、有可能使那些令人感到不安的刺激因素,转化为平时所不容易获得的洞察力,从而产生深沉的思考。我在获得这些思考的同时,已经付出了重大的代价,这是命运的安排。 羊城晚报:很多人也阅读马、恩、列,也阅读黑格尔,却没有导致反思。什么原因使您走向反思? 王元化:17、18世纪启蒙学者开辟了批判精神的先河,他们反对盲从,反对迷信,提倡独立思考的意义,给予我很大的影响。 羊城晚报:我知道您很珍爱送给我的这本《沉思与反思》,这书名就很好,从沉思进而反思,对于思想家而言,这是一个涅槃的过程。 王元化:收在这本书中的几篇文字,关于五四的评价,关于《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论战(《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关于卢梭与集体主义的探讨(《与友人谈社约论书》),都和通常的既定观念不同。1988年我写《为五四一辩》的时候,是按照长期形成的既定观念去对待不同观点的。1999年,我写《对于五四的再认识答客问》,这时我已经同既定观念格格不入了,于是别人就用既定观念来批判我。我感到深深惋惜的是,批判我的人采用了意气用事的态度,有的以臆测来下结论,有的干脆只是表示反对。似乎反思“五四”就是开倒车,就是背弃启蒙精神,就是向封建投降。我深深地期待着那些求真知的人,能对我的论据和论证提出批判,哪怕完全反对我的看法。我深深地期待着人们以诚恳的态度来同我探讨,我觉得这才是解决分歧,推动理论前进的正确途径。 羊城晚报:在这样的现实中,您作为一位思想先驱,感到孤独吗? 王元化:我期盼将自己历尽艰辛获得的真知与人共享,哪怕要等很久,哪怕在我生前仍然不能得到理解,我也心甘。 羊城晚报:比如您对“五四”的再认识,在思想界、文化界得到认同了吗? 王元化: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不理解。我是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不愿意在权势或者各方面的压力下生活,我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昨天有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他说过去不理解,现在忽然之间有点明白,他讲我很同意你的意见。我们从来不打电话的,他通过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讲话。我对我能起到一些好的作用而高兴。我很尊重我的这些个读者,有时也会收到一些间接转来转去的信。现在理解我的人越来越多,我真正的本心终于能够被人理解。对我的理解就是对我的勉励吧,一个人完全不被理解是很不幸。 贾植芳(资料图片) “我要是自杀了,人家就说我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说我畏罪自杀,那就说不清了。我说快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贾植芳:逆境中身体最重要 羊城晚报:您的第一篇小说是《人的悲哀》。因为这篇小说,才有了您同胡风的缘分,这似乎很有些宿命色彩呢。您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也不承认胡风是反革命。您用了半生经历去证明“人的悲哀”,您认命吗?您灰心过吗? 贾植芳:1967年,文化大革命最乱的时候,任敏从老家来上海探亲。有一天,我在批斗会上挨了打,头上流了血。中午一回到家,我就倒在地下,把她吓坏了。我坐起来后,不说话,她以为我想不开,劝我想开点,千万不要寻短见。我说,这算不了什么,多少年我都过来了,还怕什么?我要是自杀了,人家就说我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说我畏罪自杀,那就说不清了。我说快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们一边吃饭,任敏一边讲家乡的事情。她说乡亲们说,她来上海探亲,是织女会牛郎。我说,不是会牛郎,是会牛鬼。我们哈哈大笑。 羊城晚报:1976年秋天,就是“四人帮”倒台那段时间,读您那时的日记,看得出您对政治形势的变化非常敏感,经常把“两报一刊”社论寄给任敏看,您那时知道自己会平反吗? 贾植芳:你读读我1977年的信件,那时还没有给“胡风集团”平反的动静。10月4日这篇,是写给任敏的信:“今天我年过六十,经过三十多年的残酷的生活历程,才完全正确地看懂了这本中国历史,同时,也使我不胜怀念我们年轻时的正直的生活。这三十年我们经历的生活是极为严峻的,但也是对我们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成长起了巨大推动作用的,因此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虽然艰苦,我们却没有陷入悲观和颓唐的泥坑,我们走过来了!我们在精神上还保持着年轻人的气质和纯正……”这篇日记一年后,也就是1978年9月22日下午,在学校印刷厂开大会,宣布我解放,摘掉我反革命的帽子,称我为“同志”了。 羊城晚报:人在逆境中,什么最重要? 贾植芳:保持信念,保持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离散后,任敏给我的第一封信说:身体健康,就是我们的唯一财富。我一生坐过四次牢。前面三次坐国民党的牢,说我是共产党的走狗;后面一次坐共产党的牢,又说我是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反革命分子。 羊城晚报:您后悔吗? 贾植芳:不后悔。1990年,日本人请我回东京日本大学讲课,我上世纪30年代在那里留过学。日本人说,他们不是迫害你吗,你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当教授吧。我说当年我在日本留学,我是辞了学回国打日本的,现在怎么会留在你这里当教授呢? 羊城晚报:反“胡风集团”时,舆论基本上是一边倒的,您怎么看当时的情况? 贾植芳:当时绝大多数人很难抵抗那场暴风雨,一些人不明真相。1986年5月25日,日本《朝日新闻》有一篇采访李先生(巴金)的文章。李先生(巴金)对记者说:“批判胡风那时,由于自己的‘人云亦云’,才站到了指责胡风为反革命的一边。现在他已恢复了名誉,并没有所谓反革命的事实。我对于自己当时的言论进行了反省。必须明白真相才能行动。”李先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为自己在“反胡风”运动中的错误向国外发表声明的中国作家,我敬佩他的勇气。 羊城晚报:解放后,一些人很“左”,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伤害了别人,也包括伤害了你们。您对这些人是原谅还是…… 贾植芳:像我这种经历过长期的牢狱生活,死了好几回的人,对这些人的看法,是有不同眼光的,我要看他当初的行为是否出自真诚的信仰。虽然他们伤害了别人,但是如果是出自真诚的信仰,那也不能完全怪他们。 资料链接 王元化:1920年出生于武昌,享年88岁。中国著名思想家。生前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名誉会长。 贾植芳:1916年出生于山西襄汾县,享年92岁。是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新文学流派“七月派”重要作家,亦是著名翻译家、学者。生前为复旦大学现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导师,是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奠基人之一,是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开创者。(本报首席记者 樊克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