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先生(1912~2000)实在是一位奇才,他只上过一年中学,后来完全靠自学成才,掌握了许多门类的学问,尤其是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在印度游学期间,学通了更多的东西,最以印度学著称;回国以后就当教授,从1948年起在北京大学东语系任教,直到去世。著作等身,名声赫赫。此外还有翻译的书多种。金先生实在是一个奇迹。 他的著作如《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等,表现出来乃是看家本领;而“文革”结束后他更大写学术随笔,无所不谈,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谈得最多,内容和写法与一般的国学家大异其趣。这样的集子据说有二三十种之多,即使其中颇有互见重出之文,总归也是洋洋大观前无古人的了。在他的著作里,文、史、哲再加上自然科学(如天文、数学等等)全都不分家,古今中外融成一片。天马行空,新意迭出,谈笑风生,行所无事,读来澡雪精神,心胸豁然,情绪立刻为之一振。 谁都知道做学问要讲“通”,不能局限于一隅,但是像金先生这样几乎无所不通的,恐近于绝无仅有。这应当称为“神通”了。
金先生的文章太多,不容易找全,笔者除各地新出之金着随见随买以外,特别珍重两部选本:《探古新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和《书读完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6年版),二书虽各有其局限,但读起来比较方便,常置于案头;新近得到一本金先生论国学的专门文选《大家国学.金克木》(严晓星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十分兴奋。此书分儒学、诸子、史学、诗文、综论五大部分,取精用弘,金文之关于国学的精华大抵在此,已视之为枕中鸿宝矣。 金文精彩绝伦,即使是很短的篇章也非常发人深省,抄两段来看:
有两种读书法:一是读出词句以内的意义,一是读出词句以外的意义……我国东汉郑玄注经是从章句内解说文义,南宋朱熹注经是从章句外「得不传之学」。这两种读书法到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这不只是讲书,实际上是讲人和世界。这两者在汉代经学的今文、古文两派中已经存在了。(《郑玄与朱熹》) 唐代不大分辨史实和传说,仍承汉魏六朝以至西域的传统,眼中所显现的是一个人神不分的世界,宋代人只承认活人的世界;唐人的笔记是传奇而宋人的笔记是掌故;唐代人处于一个「虚」的世界而宋代人处于一个「实」的世界;唐代科举重诗赋而宋代科举重策论;唐文人喜谈政治而少做高官,宋文人很多是政治家,做大官……由唐宋两代文人、史家对世界的不同认识也许可以较容易解说两代文学和史学的不同。(《唐宋的文史》) 这两篇文章的全文都不到一千字,却竟然已经把学术史上的今古文学之别、汉宋之争以及唐宋文化之差异这些重大问题说得简明精辟,发人深思了——这些话题都是博士论文或博士后出站报告的上等题目,可以写好几本大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