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戏剧艺术》30周年研讨会在上海戏剧学院举行,正当学者讨论正酣时,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邹元江抛出一个观点:梅兰芳不能完全代表中国的戏曲体系。邹元江教授进而提出:“梅兰芳体系”是一个“假命题”,要将它“解构”掉,重建中国的戏曲美学体系。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由于事涉京剧大师梅兰芳,正巧又赶在电影《梅兰芳》即将上映之档口,如此特立独行的学术观点,很快引起了70多位莅会专家的关注和争论。
梅兰芳体系,能否成立? 上个世纪30年代,梅兰芳在上海的舞台上演唱起“海岛冰轮”,弯腰卧鱼、“空手”拈花时,不知这位倾国倾城的“杨贵妃”是否想到,自己的表演会在他去世的二十多年之后,被命名为一种“戏剧体系”,并与其他两位国外戏剧大师的体系一起,并称为“三大戏剧体系”,三峰并峙?他是否还能想到,这个“梅兰芳体系”在被认同数十年后,又有一位名叫邹元江的教授,带领他的学术团队,向国家社科基金申请了学术基金,进行着梅兰芳表演美学体系的研究,虽名为“梅兰芳表演体系”,却努力要“解构”、否定“梅兰芳体系”?
“梅兰芳体系”这一说法的源起,出自著名导演黄佐临的《我的写意戏剧观》。在这一论著里,黄佐临提出世界上有三大戏剧体系,把梅兰芳的表演,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并列为同样高度的戏剧表演体系。在黄佐临看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相信第四堵墙(在演员和观众之间建立一堵想象的墙,这墙对观众是透明的,对演员是不透明的),布莱希特要推翻第四堵墙(想要与观众交流)。而对于梅兰芳,这堵墙根本不存在,用不着推翻。老艺术家黄宗江说:“也有人说这是个京剧表演体系,你为什么说是梅兰芳体系呢?因为梅兰芳是京剧的代表人物。”
此后,在中国戏剧界,“梅兰芳体系”成为约定俗成,尽管西方学者眼里的“三大戏剧体系”里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布莱希特”,却并没有“梅兰芳”,取而代之的是法国人阿尔托。
上世纪80年代,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孙惠柱率先对“三大戏剧体系”进行研究,昨天,他在接受本报记者独家采访时介绍说:“以梅兰芳命名,不仅因为他是京剧的代表人物,更因为他具有世界知名度。你可以说汤显祖、关汉卿的艺术成就更高,但后人已看不到他们的戏剧演出样式了。就像天上的行星需要用人名来命名一样,我们只是用梅兰芳这位最具世界知名度的艺术家,来指称中国的戏曲体系罢了。”
而以这种方式“指称”的“中国戏曲体系”,邹元江直截了当指出:“梅兰芳其实代表不了整个京剧,京剧也代表不了整个中国戏曲。所谓的‘梅兰芳体系’是不成立的。戏剧体系是一个完整的话语表达,它需要一系列的剧作、关键词作为支撑,有自己清晰的美学诉求。作为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对等的体系,梅兰芳体系应该有他独立的理论根基、独立的表达方式,这些,梅兰芳都没有。他戏剧美学观念是借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体系,并非自己的思想成果。”
中国戏曲理论体系,要重建吗?
为什么说梅兰芳的“体系”,只是借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呢?
邹元江分析说,世称“梅党”的齐如山、冯耿光等一批文人,大多留学西方,深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演剧思想的影响。齐如山留学回来后,曾在一次演讲中,“用了3个小时批评中国戏曲”。而梅兰芳对齐如山等文人“言听计从”。
齐如山边看梅兰芳的演出,边给他写信,这120多封信里,主要内容就是不断提醒梅兰芳演戏一定要懂得是否“合道理”。譬如演《汾河湾》,薛仁贵(谭鑫培饰)在窑外唱一大段时,柳迎春(梅兰芳饰)在窑内,脸朝里休息,薛仁贵唱了半天,他(她)一概不理会,等薛仁贵唱完了才回过脸来答话。对此,齐如山在给梅兰芳的信中说:“听他在窑外说话,(你)假装没听见不合道理,听见脸上没有表情不合道理,表了半天的情,进窑后问的还是这些话,更不合道理。”仅过十几天,梅兰芳又演此戏,他完全按照齐如山的意思改过来了,在谭鑫培演唱时“作身段”,因而梅兰芳大受欢迎。
显然,梅兰芳在谭鑫培演唱时“作身段”,是从“合道理”出发的。邹元江认为,这个所谓的“合道理”却是违背了传统京剧的程式、符合西方的戏剧观念。中国京剧是以“美”为主要呈现方式,可以不考虑形象的塑造、情节的起承转合,而追求脸谱、唱腔、身段等等外在美;而西方戏剧则以真为主要呈现方式,讲究体验、合理、深刻和思想性。邹元江解释说:梅兰芳的“改戏”说明,他认同了齐如山的西方戏剧理念。
不仅认同,而且梅兰芳对中国戏曲艺术观的表述,“或者只是替影响他的人在表述,或者是影响他的人在借他的口来表述。”邹元江质疑说:“这里究竟有多少想法是梅兰芳自己真切意识到的,我们真是不能妄加断语,不能不加深入分析就完全认定一些事情。”
邹元江认为,包含京剧和各类地方戏的中国戏曲,是有其独特的演剧方式,也有其独特体系的,“只是理论上没有深入探讨过”。他说,“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体系”只是特定历史时期戏曲美学思想“泛西方化”的产物,其体系本身是“斯坦尼”的而非“中国京剧”的,不能用“梅兰芳”这一符号来代表中国的戏曲体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