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片来源:国学论坛 维周之祯)
在我的印象里,一说起余光中先生,喜爱文学的朋友动不动就会背诵起他的“乡愁”等名篇,彷佛余先生这辈子就浸泡在对母亲的追忆里。这么说会有点麻烦─倘若要单单从诗歌里推论诗人的生活与情愫,那么余先生就还是位“花心”的公子。君不闻“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乎? 这么说来,要认识一位诗人,可不像摇头晃脑读他的诗歌那么简单。可是像余先生这样的人物,要想亲身见上一面,都需要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严格地讲我还谈不上是文学爱好者,但我居然有幸参加他的课堂,一定是最近的诚心,感动了某位一直信奉的神灵。 十月十五日,余老先生从高雄不远万里,光临燕园的讲堂;莘莘学子辈,于是得以亲耳聆听诗人的铿锵与抑扬。讲座本来定好晚上七点,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五点就来到教室,可哪里知道中午开始,就有人直接从食堂来占座位。我挤过人群,终于在后面高高的窗台上,找到还没有主人或主人物品的最后一块可以坐着听讲的地方。趁着傍晚前的光纤,还可以舒展双腿,用闲书打发时光。 当下面又坐来了三位小姑娘,然后我连脚也不方便伸直以后,外面的走廊上已经黑压压一片。我开始庆幸,这时候已经是六点一刻了。 外面传来骚动的声音,不过不是余先生先行来到,而是有人带头说要调换场地,接着又有位身材高大的同学抢过话筒来辟谣。稍微安静一会儿后,终于还是换了教室。原先后来的自然要欢呼,先到的就只好叹气,而我就说不上是喜是悲了。 跟着人群涌到走廊的另一端,这是一间可以装下三百人的教室,寻常的老师都不会产生打开它的勇气。不过我此刻的问题是如何学着成为能过江之鲫中的一条。 还好学会了,而且来到了讲台前面。一位被挤到讲台正中的女生大喊:“我是余光中!”我就带头为她鼓掌。 来了,终于来了!瘦瘦的老先生来了!人群一阵喧闹,接着又为安静让道。老先生从镜片后面瞥了一眼,接着走到刚才那位女生站的地方。 随行的老者照例开始介绍,原来余先生今天从台湾飞来,六点刚开完一个会议,明天还要回中山大学去上课。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像气温一样热烈,抹抹汗,不由地担心老先生能不能挺住。 余先生的话题是“当中文遇见英文”。我身后那位留着长发长得有点像写诗人的先生好像有点失望,原来不是讲诗歌的。不过台上是不会听到这种嘴里咕噜出来的声音。 打开第一个页面,余先生开始谈中文和英文之间互动的历史。想不到这样一位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家,竟然是英文系毕业的。他说,本来北大从三千里之外录取了他,可是他母亲一双手就把他留在了南京中央大学。那个时候要是真的来了北方,他还会是余光中吗?我想。他接着又说,虽然用英文作母语的四亿多人口,比不上十几亿中文人口那样繁茂,可是我们却不能否认英文在当今世界的“世界语”地位。再加上今天的中文人口努力学英文的历史也才刚刚开始,所以未来英文的影响力只会有增无减。 那么英文的强势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一方面是讲英文的国家强,十九世纪见证了大英帝国的殖民,二十世纪又经历了美国的辉煌,整整有两百年的积淀;另一方面则是英文的对外来语的吸收能力。希腊语、拉丁语以及法语构成了英文词汇的重要部份。不过话又说回来,英文里面还是 Anglo-Saxon 的词汇更亲切。余先生讲了一个故事,丘吉尔是英文的演说大师,他的诀窍便是大量使用 Anglo-Saxon 的短小词汇。纳粹德国轰炸伦敦的时候,英国内阁讨论防空警报用语的问题,诸位大臣们都是牛津剑桥出身的饱学之士,想出的用语当然是文雅的 Anglicized﹝英文化的﹞拉丁文。“象诸君那般说完,人都被炸死了!”,首相大人眉头一皱。”「Look-out」便足矣!” 不过中文吸收外来成分的能力也不弱。早期的梵文、蒙元满洲时期的卢音,都在汉语里留下了不浅的痕迹。到了近代,大批洋文舶来,一时找不到对应的译文,便只好 transliterate 之。当年的流行语,如“烟士披里纯”之于”Inspiration、“德谟克拉西”之于“Democracy”,以及今日仍在台湾通行的“杯葛”之于”Boycott等,尽是此类。随着中国翻译界的成熟,也渐渐有了“粉丝”之于“Fans”这样的嘉译。说来可叹,当年在伦敦译出“可口可乐”的译者,仅仅得到十英镑的报酬。 既然大家认为余先生是诗人,评讲诗歌的节目当然是会有的。余先生讲了一首唐诗的英译,这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余先生讲,他曾在美国向大学生评讲这首诗,按这种语序直译为英文,台下没有人能听懂。于是他把五言改成七言:“我来松下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师行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处。”然后再做直译,美国学生就都明白了。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在于中文可以没有显式的主语,而英文不可以。另一种情况是连接词,“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是如果有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那他肯定不是地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情况是对仗舆平仄。中文说“张三李四”而不说“张四李三”,是因为“张”、”三”是平,“李”、“四”是仄。律诗这种东西,包括文言文,其实并没有从我们日常的交谈中消失。反言之,离开了文言的成语,我们的白话交流会变得很啰唆。这有一个例外,就是“乱七八糟”,不过正好是文如其意呀。 最后,余先生还是为我们朗诵了一首中文现代诗,和一首雪莱的英文十四行诗。中文诗是徐志摩的,不知他是否跟余先生有过交情。 偶然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讲座很快就结束了。很多人都争着去签名,一时又回到了开场前的状况。老先生怕已经累坏了吧,我收起纸笔,还是挥一挥汗水,从人缝里轻轻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