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是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皕宋楼藏书被日本捆载东去的百年纪念,11月间,皕宋楼的故乡——湖州的文化界名流王绍仁、王增清和复旦大学学者葛剑雄、吴格等发起并举办有关皕宋楼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有中外学者近百人,盛况空前。有多篇论文都围绕“皕宋楼事件”责任者是谁这个老问题。历来对此多将首要罪责加于陆氏后人陆树藩身上,直到近十来年,浙江顾志兴先生方以曲谅态度论其事。他根据史料,认为陆树藩的售书是因救灾负债,被逼无奈的行为,不能承担主要罪责。我认为这一评论是客观而实事求是的,并写过《关于“皕宋楼事件”罪责之我见》一文,在此次大会宣读。 会上还有两位中年学者持不同意见。一种认为首要罪责在清政府的腐败。固然,这次流失藏书,清廷应负一定责任,但非首要。因为清政府自庚子大变乱之后,惊魂未定,巨额赔款的重压和国势的日趋衰弱,于保护古籍,兴办公共图书馆以收藏私人捐赠等重要先进文化事业,所知甚少,而对涉外事务尤有所讳避,所以对陆树藩售书前的种种呼吁,皆未能引起注意和支持。以致国宝外流,清政府应负不作为的政府行政责任。 另有一种意见认为“皕宋楼事件”纯是一种商业行为,你卖我买,公平合理。但问题在于这次商业行为是否公平合理,是否合乎商业规则,答案是“不”。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掠夺阴谋。日本从甲午战争幸获胜利后,举国上下普遍加强了对中国的“关注”,而日本学人不断地到中国访书和购书活动,也是这种“关注”的重要文化现象。有位专研究日人来华访书问题的钱婉约女士曾深刻地指明:这是日本“关注”中国,渗透中国,殖民中国的社会思潮在文化学术领域中的折射,是近代中日两国从合作到战争的社会政治的一个缩影。日本学人之觊觎皕宋之藏,实非一日。日人岛田翰于光绪三十一、二年曾数次登楼,见皕宋楼管理不善,而所藏又极合日本需要,顿萌掠取之心,岛田翰曾自我供认说:“顾使此书在我邦,其补益文献非鲜少。遂怂恿其子纯伯观察树藩,必欲致之于我邦。”其贪婪垂涎之态昭然。于是岛田翰一面借清廷尚处于慌乱,乃乘树藩呼救无门之危,对书价一压再压,已失公平交易正轨。一面又积极奔走于日本军阀、政客、财团之间,力促其成。而一旦成交,复以小船偷渡,转装于沪上日轮,扬帆东去,使国人猝不及防。此等行径直若穿窬者流,其卑劣无耻可见。皕宋楼藏书外流之罪责,岛田翰无疑当为魁首。 至于陆氏后人即售书经手人陆树藩的责任,则有留存下来的两种具体资料——《京津救济善会图说》和《救济日记》可证。当时陆树藩面对的社会现状是,京津地区因遭八国联军的侵扰烧杀而出现严重灾情,亟待救援。从而,他毅然挺身,各方筹款,不惜借贷,身入险境,其事可敬。事后负债累累,各方逼债日甚,于是先后处理家藏古玩珍宝,厂店亦相继破产。最后方在呼救无门的无奈情况下,为日人岛田翰所诱骗,出售藏书,其情亦可悯。如将藏书外流的首罪加之,则未免不公。当然,陆树藩终有配合岛田翰行为的过错,于藏书外流一事,实难辞其咎。而社会各方之谴责,亦使其心有愧悔,辛亥之际,陆树藩终归佛门,并自题小照说:“佞佛不持斋,何必守三戒,世态本炎凉,人情尤险恶,穰富以济贫,此心无愧怍,魂魄若反真,坦然对天日。”其自赎前愆之至意,已昭然于世。后人论史当以知人论世之心,谅其过错,不能置其为首罪。 由此观之,“皕宋楼事件”之主次罪责,当如泾渭之分明:日人对我皕宋楼藏书,久怀觊觎之心,时思以我之宝藏补彼邦之不足。岛田翰贯以日本夺他人之所藏,盈一己库存之国策,处心积虑,以求一逞。凭借庚子奇变之后,清廷心有余悸的背景,乘陆树藩经营失败,救灾负债之危,使用诱骗诡秘之卑劣手段,掠我珍籍,舶载东去,赢得其国人之赞誉,而置陆树藩于千夫所指之窘境,谓岛田翰为首罪,谁曰不宜?时经百年,“皕宋楼事件”似当以友好公道行事。凡熟知甲午以来备受屈辱之历史,历经“一二八”、“七七”之苦难者,无不有还历史以公正之想。前者湖州王绍仁、王增清及张建智三先生曾东渡日本,亲访静嘉堂,以至诚之心,商谈历史旧事,惜无圆满结果,令人怅然。鄙意双方应正式会商,确定保留比例,各有所藏,以示友好相处,共享资源之意。退而求其次,亦当请日方以再造善本方式,制作复本,还我皕宋,既可修复伤痕而免已新建之皕宋楼无所收藏,空有其名;更用以增强中日文化之交流,稍慰中华学人“还我皕宋”之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