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夫妻间以词代书信唱和,亦不乏风趣和幽默。如《彤管遗编》后集卷十二载,花仲胤妻寄仲胤《伊川令》词云:“西风作夜穿帘幕,闺院添消索。最是梧桐零落,迤逦秋光过却。 人情音信难托。鱼雁成耽搁。教奴独自守空房,泪珠与,灯花共落。”她有意将《伊川令》的伊字丢掉人的偏旁写成“尹”,其夫阅后以《南乡子》回信云:“顿首起情人。即日恭维问好音。接得彩笺词一首,堪惊。题起词名恨转深。 展转意多情。寄与音书不志诚。不写伊川题尹字,无心。料想伊家不要人。”妻复答云:“奴启情人勿见罪。闲将小书作尹字。情人不解其中意。问伊间别几多时。身边少个人儿。”这种轻松玩笑,潜隐着相互思念的真情。如果两人没有那种平等的融洽及互为知己的了解,不可能有如此品位的恢谐调侃的书信往复。值得注意的是这对夫妻均称对方为“情人”,这应是宋人“肆情昵爱”的世俗化思潮浸润夫妇关系的一个维妙信号——即是说这是在古代中国第一次看到夫妻将彼此的婚姻合同关系视为“情人”关系,这种观念委实已表现出近代社会文明的特征。
宋代女子伤离伤别的望郎情怀写得很动人。如李秀兰《减字木兰花》:
自从君去。晓夜萦牵肠断处。绿遍香阶。过夏经秋雁又来。 想伊那里。应也情怀愁不止。渺渺书沉。直至如今没信音。
胡夫人《采桑子》:
与君别后愁无限,永远团圆。间阻多方。水远山遥寸断肠。 终朝等侯郎音耗,捱过春光。烟水茫茫。梅子青青又待黄。
陶氏《苏幕遮》:
与君别,情易许。执手相将,永远成鸳侣。一去音书千万里。望断阳关,泪滴如秋雨。 到如今,成间阻。等候郎来,细把相思诉。看着梅花花不语。花已成梅,结就心中苦。
女子词作,大都清新淡雅,自然率朴,如从心底流出的清泉,缕缕如织,凄怨如诉。往往借助一二物象,将情绪点染,言此意彼,隽永深长。
宋代究竟是没有婚姻自由的时代,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时,如果男方不能理解,则会带来女方的无尽委曲和哀怨。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
宣和间,有题于陕府驿壁者云:“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坊,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15
俗所谓“红颜薄命”,殆此之谓耶?
三
在女子词人的作品长廊中,有一个群花竞艳的花圃,那就是妓女词。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云:
蜀娼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放翁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 咒你?”或谤翁尝挟蜀尼以归,即此妓也。又传一蜀妓述送行词云:“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勿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亦可喜也。16
以上两首蜀妓词,语言明快,意气豁达,虽不类闺秀碧玉口吻,但情真语挚,深明大义。可能由于其特殊身份与际遇,遂对人间真感情看得极为珍贵。如一位姓施的酒监迷恋上一个叫乐婉的妓女,作《卜算子》赠乐婉云:“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便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栏,满目围芳草。”乐婉亦咏《卜算子》作答云:“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拚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人谓在以门第与金钱为前提的封建制度的婚姻关系中,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的;但士子与妓女的交往,却往往可以产生真正的爱情。乐婉与施酒监虽未成为夫妻,但从他们赠答的词中,我们可以读出他们相互真爱的激情。
很多妓女所咏之词显得单纯、真诚并善解人意,但其中身世萍飘、无枝可依的惶恐与伤感亦表现得婉转哀切。如《豹隐纪谈》存平江妓《贺新郎·送太守》一阕云:
春色元无主。荷东君、著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又那更、蜂欺蝶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如今,已是成迟暮。芳草碧、遮归路。 看看做到难言处。怕宣郎、旌旗轻转,易歌襦袴。月满西楼弦索静,云蔽昆城阆府。便恁地、一帆轻举。独倚栏干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红雨。去与住,两难诉。
上片以比兴的手法,将自己喻为“无主”的“春色”,幸得“东君”(喻太守)的庇护,才避过“无情风浪”和“欺妒”的“蜂蝶”,但“眼前”还有“无数燕雀”欲糟蹋“春色”哩!自己(“春色”)却欲归无路。下片以白描手法直写与太守的别情。突出太守走后,此身无托的孤独凄惨。哀辞无诉,泪眼泣血。最后以去者与留者两人心情一样,但双方都无法倾吐积愫的压抑作结,表示了对太守的理解和体贴,暗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寓意。又如宋胡仔云:“广汉营妓,小名僧儿,秀外惠中,善填词。有姓戴者,忘其名,两作汉守,宠之,既而得请玉局之祠以归。僧儿作《满庭芳》见意云:‘团菊苞金,丛兰减翠,画成秋暮风烟。使君归去,千里倍潸然。两度朱幡雁水,全胜得、陶侃当年。如何见,一时盛事,都在送行篇。 愁烦。梳洗懒。寻思陪宴,把月湖边。有多少风流、往事萦牵。闻道霓旌羽驾,看看是、玉局神仙。应相许、冲云破雾,一到洞中天。’” 17僧儿之作亦是送太守,但与平江妓的《贺新郎》表情达意方式与立意谋篇构思均有很大不同。僧儿此作纯用铺叙的白描手法,在对戴氏政绩的肯定中流露送别的酸楚;在对昔日“往事”的“寻思”后突发欲追随太守“冲云破雾”一同到“玉局观”太守新任所的奇想。性格泼辣大胆,属辞爽朗痛快,可能与僧儿尚未“成迟暮”,遂有青春的幻想及冲动有关。宋代不少妓女,常常以她们惊人的举动和感人的诗词,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女性魅力和崇高的人性价值观念。如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载: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与正赏之双缣。又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已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惰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其后朱晦庵(熹)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蕊虽倍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至彻阜陵之听。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夷坚志》亦尝略载其事而不能详,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云。18
营妓严蕊,为所诬“倍受”酷刑、复被“好言诱之”,又被折磨“委顿几死”,强权可谓软硬兼施而不能移其志节。她的自白,在于不愿“妄言以污士大夫”。对唐与正太守而言是何其幸,对狱吏而言是何其酷,对严蕊这位“贱妓”而言又是何其刚烈、正直!她不仅“艺冠一时”,“诗词有新语”,“通古今”,“善逢迎”,而且是一位不惧威逼利诱、宁死不屈、舍身救主的巾帼英雄。她所赋《如梦令》、《鹊桥仙》体现出其聪慧才思和温柔善良心性;她面对狱吏的杖责与利诱则显示出刚正不阿的人格力量。严蕊几乎将人类最完美女性的全部才智和美德荟萃于一身,站在宋代平民的最下层,面对纷扰尘杂的世界,发射出耀眼的人性光芒。而其词《卜算子》自叙身世,委折含蓄,诉尽衷肠,一吐苦水,其身不由己、受命运簸迁的凄苦,闻之焉能不为之酸鼻!贤哉岳霖!如此厚德载物宏量博识之君子!读严蕊词“即日判令从良”,其决之速,其察之辨,亦全出乎善良人性之感发——终于为这位出身低贱而心灵高尚的女神,寻到一个可以栖止的归宿。
1周煇《清波杂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刘永翔校注本,1994,338。
2袁氏《枫窗小牍》,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3庄绰《鸡肋编》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4周煇《清波杂志》卷8,版本同上,364。神臂弓:见沈括《梦溪笔谈》卷l 9《器用》。
567陈鹄《耆旧续闻》卷3, 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8彭乘《墨客挥犀》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9沈括《梦溪笔谈》卷24《杂志》,北京,中华书局,胡道敬校注本,1975,241。
10陶宗仪《辍耕录》卷3。
11《宋稗类钞》卷4。
12周煇《清波杂志》卷10, 版本同上,443。
13司马光《家范》,天津古籍出版社注释本,1995,108。
14《宋稗类钞》卷4,《闲情》。
15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478-479。
17周密《齐东野语》卷11,中华书局,1983,195。
18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40。
19周密《齐东野语》卷20,中华书局,1983, 374-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