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入蜀记》从两个方面记载了作者的旅行状况,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旅行笔记。现分述如下:
首先,《入蜀记》记载了作者奉朝廷之命赶赴任所的经过,为后代读者提供了关于宋代官差旅行的丰富资料。
一、赶赴远处任所不必日夜兼程,赴官者可以从容为之。陆游从乾道五年(1169)年底接到任命,迟至次年闰五月才动身赴任。如果说这是因病而迁延,那么他已经上路之后仍然“行道迟迟”,走了五个多月方到达夔州,就只能说他并未把王命看得急如星火了。《入蜀记》中对陆游一路上的情形有详细的记载:他不但沿途访亲问友,而且每逢名胜古迹,都要停留数日,以尽观览之兴。例如他在闰五月十八日动身以后,至二十日已达临安,在临安逗留十日,省兄访友,游览西湖,至六月一日才离开。又如他于六月十七日抵镇江,又停留十日,到二十八日才渡江至瓜洲。其后他行经建康府、庐山、鄂州等地,也都停留五日以上。难怪他在此行途中不但写了《入蜀记》六卷,而且作诗九十多首,取得了丰硕的创作成果。二、远行赴官者的盘缠必须自筹,但是政府也提供一定的旅行便利。陆游入蜀,就是靠亲友的资助才凑足了路费 ⑩ 。但是当他上路之后,一路上也曾得到官府的照应。八月三日,陆游行至江州,“始得夔州公移” (卷三) ,也就是说夔州官府已有文书前来。至二十三日,陆游行至鄂州,“夔州迓兵来参” (卷四) ,即夔州方面已派士兵来迎接。九月十日,陆游行至石首县附近,“遣人先至夔” (卷五) ,所遣之人当即夔州派来迎接的士兵。九月二十一日,陆游在江陵府,“刘帅丁内艰,分迓兵之半,负肩舆自山路先归夔州” (卷五) 。可证夔州派来的“迓兵”人数不少 11 。从这些记载可见南宋时官府对地方官的赴任之行是有所安排照应的。而陆游在路经所有的州府时都得到当地长官的宴请接待 (《入蜀记》中记载甚多,文繁不录) ,那些官员并非都是他的旧交,可见地方官府本有接待过路官员的责任。
其次,《入蜀记》中详细记载了作者乘舟旅行的过程,为后代读者提供了关于宋代长江航运的丰富资料。
一、陆游此行除了在临安时曾一度搭乘官船以外 12 ,一路上都是租船而行。《入蜀记》中的租船记载始于镇江,那正好是长江航行的始点:“(闰五月)二十日,迁入嘉州王知义船。” (卷一) 至二十九日又记云:“舟人以帆弊,往姑苏买帆,是日方至。” (卷一) 可见船主为了在长江上的长途航行,事先须作好充分的准备。这条船是一条载重量很大的“二千斛舟” (见卷三“七月二十八日”) ,一路平安无事。然而经过公安县后,陆游终于换了一条船:(九月)十七日,“日入后迁行李过嘉州赵青船,盖入峡船也。” (卷五) 原来过三峡必须换乘专门的“入峡船”。《入蜀记》中还具体记述了这种船的特征:“(九月)二十日,倒樯竿,立橹床。盖上峡惟用橹及百丈,不复张帆矣。百丈以巨竹四破为之,大如人臂。予所乘千六百斛舟,凡用橹六枝、百丈两车。” (卷五) 可惜这条“入峡船”并没有把陆游一行安全地送到夔州,“(十月)十三日,舟上新滩,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为石所损。急遣人往拯之,仅不至沉。然锐石穿船底,牢不可动。盖舟人载陶器多所致。” (卷六) “十五日,舟人尽出所载,始能挽舟过滩,然须修治。遂易舟,离新滩,过白狗峡。” (卷六) 原来由于船主贪利多载货物,导致船底被礁石刺穿,陆游只得又一次换船,才过了新滩和白狗峡到达归州。陆游自镇江至夔州,竟三易其舟,才得到达,可见那时从水路入蜀是何等的艰险!
二、更为可贵的是,《入蜀记》中还详细描写了在长江上行舟的经过,包括舟子如何与险滩湍流搏斗,以及祭神、避险及旅客搭乘等细节,生动有趣。
在长江上行舟,舟子辛苦异常。“(八月)十四日……是日逆风,挽船自平旦至日昳,才行十五六里。” (卷四) “九月一日,始入沌,实江中小夹也。……两岸皆葭苇弥望,谓之百里荒。又无挽路,舟人以小舟引百丈,入夜才行四十五里。” (卷五) 用纤挽船逆流而上,一整天才前进十多里,更何况遇到连纤路也没有的地方,竟需要用小船来拉纤,这是何等的辛苦!然而更大的麻烦是险滩急流的威胁,所以舟子常常要向神灵祈求平安:“(九月)四日,平旦始解舟。舟人云:‘自此陂泽深阻,虎狼出没。未明而行,则挽卒多为所害。’是日早见舟人焚香祈神云:‘告红头须小使头:长年三老,莫令错呼错唤!’” (卷五) 至是月二十二日,“舟人祀峡神,屠一豨。” (卷五) 至十月三日,“舟人杀猪十余口祭神,谓之开头。” (卷五) 如此频繁地祭神,可见覆舟之险在舟子的心头投下的阴影有多么严重!
陆游也记载了舟子们的一些趣闻,例如下面两则:
(七月十一日)是日便风,击鼓挂帆而行。有两大舟东下者,阻风泊浦溆,见之大怒,顿足诟骂不已。舟人不答,但抚掌大笑,鸣鼓愈厉,作得意之状。 (卷二) (七月二十八日)至石壁下,忽昼晦,风势横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趋小港。竭力牵挽,仅能入港系缆。同泊者四五舟,皆来助牵。 (卷三)
一写顺风行舟者与逆风行舟者的矛盾心态,一写舟子间的互相帮助,生动如画。此外如乘客搭船之事,在《入蜀记》中也有所记载:“(八月)二十九日早,有广汉僧世全、左绵僧了证来附从人舟。” (卷五) “(九月)十三日,泊柳子。夜过全、证二僧舟中,听诵梵语般若心经。” (卷五) 可见陆游在镇江所租王知义之船共有两艘,其一是给从人乘坐的,二僧来搭乘的就是“从人舟”。凡此种种,为后代读者展现了当时长江航运的许多细节性的画面,如果有学者要研究宋代航运情况的话,《入蜀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绝佳史料。
五
读《入蜀记》时我还联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诗与文的关系。陆游是诗、文兼擅的文学家,在他入蜀途中,既写了《入蜀记》这部散文作品,也写下了六十四首诗歌 13 。那么,其诗与其文有什么异同呢?如果有所不同的话,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首先,不管是散文还是诗歌,当然都必须有感而发,必须言之有物,否则便成为无病呻吟之作了。但是诗与文的写作条件毕竟是有所差异的,后者可以比较客观地记述所经之事,或比较冷静地考证史地,不一定要有很强的感情因素,而诗歌的写作则非动情不可,这在陆游入蜀途中的写作中得到了明显的体现。例如陆游在《入蜀记》中记载说:“(六月六日)宿枫桥寺前,唐人所谓‘半夜钟声到客船’者。” (卷一) 这仅仅是对自己行止的客观记录,即使想到了唐人诗句,也仅止于此,并未有何感想。然而他在同时所作的《宿枫桥》一诗中却说:“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既对旧地重游表示了深沉的感慨,又对自己即将经历千山万水的巴蜀之行觉得心事重重。总之,此诗虽仅寥寥四句,但是字里行间却渗透着浓郁的情感。诗、文之别,判若泾渭。
正因如此,作者在《入蜀记》中的写法是排日作记,五个月中只留下很少空白的日子。可是其途中诗作却只有五十八题六十余首,在多数地点仅仅作记而未曾写诗,尽管陆游是以高产诗人而著称于世的。例如《入蜀记》卷六记载:“(十月)十六日,到归州。……城中无尺寸平土,滩声常如暴风雨至。隔江有楚王城,亦山谷间,然地比归州差平。或云:楚始封于此。”楚王城本是一个绝妙的诗题,然而陆游此时并未作诗。《入蜀记》中的上述记载基本上是客观的描写,即使是势如暴风雨的滩声也并未在作者心头引起什么情感波动。八年以后,陆游出峡东归经过此地,作《楚城》一诗: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牢骚满腹,思绪万千,对历史的无限感慨中包蕴着对眼前国势和个人命运的深沉叹息,因为当年楚国的暗弱正是如今国势的写照,而当年屈原报国无路的悲剧如今又在自己身上重演。诗人对这些感触不着一字,只说时迁世移,只有江上的滩声亘古如斯。然而诗人心中的汹涌思绪不正如这滩声一样,会在读者心上引起暴风雨般的感觉吗?那么,如此激情澎湃的一首好诗,为什么在陆游入蜀时没有能写出来呢?当然诗歌的灵感会有一些偶然因素在内,不全可以解说,但是大致说来,我觉得这是由于诗人在八年前入蜀时对人生事业还充满着憧憬,对国势也存在着希望,所以江边那座荒芜的楚城还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感叹。及至他出蜀东归,平生梦寐以求的从军机会已经消逝,对国势衰弱的局势也看得更为清晰。当他再次看到楚城及隔江的屈原祠时,便不由得诗思如潮了。而散文的写作与诗歌不同,陆游入蜀途经楚城时虽然心中并无太深的感触,但并不妨碍他客观地记述行踪、描摹风物。
其次,文学创作都允许虚构、想象,但相较而言,诗歌更需要想象的翅膀,而散文却不妨与想象暂时分手,甚至可以把实事求是当作写作的高境。陆游入蜀途中的诗文写作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入蜀记》卷四:“(八月十九日)后至竹楼,规模甚陋,不知当王元之时亦止此耶?楼下稍东,即赤壁矶,亦茅冈尔,略无草木……此矶图经及传者皆以为周公瑾败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质。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败曹公。’不言在黄州。苏公尤疑之,赋云:‘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乐府云:‘故垒西边,人道是,当日周郎赤壁。’盖一字不轻下如此。至韩子苍云‘此地能令阿瞒走’,则真指为公瑾之赤壁矣。又黄人实谓赤壁曰‘赤鼻’,尤可疑也。”陆游指出长江边上以“赤壁”为名的山矶很多,黄州的赤壁一名“赤鼻”矶,故不一定是三国时周瑜大破曹操的古战场。文中虽说“不可考质”,但“尤可疑也”一语分明是否定的意思居多。可是陆游作于同时的诗歌《黄州》中却说:“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又说:“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则又分明把黄州的赤壁看作古战场了。为什么会有这种貌似矛盾的现象呢?原因即在于文征实而诗尚虚,当陆游写《入蜀记》时,他是以征史考实的态度来看待黄州之赤壁的,当然要实事求是。可是当他作诗时,只是借怀古以抒写胸中的感慨,既是借酒浇愁,当然无需细究史实,否则便是胶柱鼓瑟了。
当然,诗与文的界限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雷池,它们有时也会互相渗透,甚至造成一些交叉地带,《入蜀记》中就有不少诗情浓郁的片断,除了前文所引的例子以外,再引数例:
(八月十六日)晚过道士矶,石壁数百尺,色正青,了无窍穴,而竹树迸根,交络其上,苍翠可爱。自过小孤,临江峰嶂无出其右。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泊散花洲,与西塞相直。前一夕月犹未极圆,盖望正在是夕。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 (卷四)
(九月四日)过纲步,有二十余家,在夕阳高柳中,短篱晒罾,小艇往来,正如图画所见,沌中最佳处也。 (卷五)
(九月)九日,早谒后土祠。道旁民屋,苫茅皆厚尺余,整洁无一枝乱。挂帆抛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矶,江滨大山也。自离鄂州,至是始见山。买羊置酒,盖村步以重九故,屠一羊。诸舟买之,俄顷而尽。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得数枝,芬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夜雨极寒,始覆絮衾。 (卷五)
就文学而言,正是这些片断使《入蜀记》臻于极高的艺术境界。它们像闪闪发光的珍珠点缀着全文,使之进入了诗的意境。
综上所述,我认为《入蜀记》是宋代笔记中文学价值极高的一部。对于文学史研究而言,它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第一,它从一个侧面标志着陆游古文创作所达到的水平,说明后人称陆游为南宋古文的“中兴大家” 14 ,并非过誉。第二,它标志着南宋笔记体散文所取得的成就,说明这种文体已经成为宋代散文中非常重要的一类了。
注 释
①陆游的考订也偶有错误,例如《入蜀记》卷六“十月八日”条记游三游洞事,云:“洞外溪上,又有一崩石偃仆,刻云:‘黄庭坚弟叔向、子相、侄檠,同道人唐履来游,观辛亥旧题,如梦中事也。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庚寅。’按鲁直初谪黔南,以绍圣二年过此,岁在乙亥。今云‘辛亥’者误也。”其实“辛亥”二字无误,黄庭坚在《黔南道中行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中说得很清楚:“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次下牢关……至三游洞。”所谓“辛亥旧题”的“辛亥”是纪日而非纪年,实指绍圣二年三月十六日。陆游误把纪日的“辛亥”当作纪年了。
②《入蜀记》按日作记,即使其日无事可纪,也仍纪其日,如乾道五年闰五月的二十七日、三十日等。
③见陆子遹《渭南文集跋》,《四部丛刊》本《渭南文集》卷首。按:本文所引《入蜀记》即据此本,卷数则自为起讫,以求简明。
④《徐大用乐府序》,《渭南文集》卷一四。
⑤《上二府论都邑札子》,《渭南文集》卷三。
⑥《武昌感事》,《剑南诗稿校注》卷二。
⑦《跋东坡帖》,《渭南文集》卷二九。
⑧《世说新语·容止》载有庾亮在武昌时,曾于秋夜登南楼与诸贤咏谑之事。陆游所云当即据此。
⑨陆游在《秋风亭拜寇莱公遗像》之二中说:“豪杰何心后世名,材高遇事即峥嵘。巴东诗句澶州策,信手拈来尽可惊。”(《剑南诗稿校注》卷二)
⑩陆游到达夔州任所后在《上虞丞相书》中说:“家世山阴,以贫悴逐禄于夔。其行也,故时交友醵缗钱以遣之。”(《渭南文集》卷一三)
11“刘帅”是谁,为何要陆游派兵送之,《入蜀记》中没有明确记载,待考。
12《入蜀记》卷一:闰五月二十日,“登漕司所假舟于红亭税务之西。”
13始于《将赴官夔府书怀》,毕于《登江楼》,皆见《剑南诗稿校注》卷二。
14明人祝允明语,见其《书新本渭南文集后》,四部丛刊本《渭南文集》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