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字韵唱和诗:吕本中诗人群体的整合
以徐俯豫章诗社的出现为标志,南昌—临川—建昌诗人在大观末、政和初联络紧密,带来北宋末难得的诗歌繁荣,这标志着山谷后学整合的初步成功。与此同时,符离—临川诗人也活动频繁。作为山谷后学的另一位领袖,大观时期,吕本中与徐俯、洪刍、李彭、潘大临、王直方等诗人的关系更为密切。他们频频通信,所谓“兰荪无异县,臭味同此举” (李彭《次韵吕居仁见寄》,《全宋诗》第24册,第15862页) 。书信来往具有超越地域限制、同气相求的优势,大观年间,吕本中遂以“东”字韵诗,以书信来往的方式挑起唱和。
第一首“东”字韵诗是寄给时已出家,法名如璧的饶节,诗云:
符离城里相逢处,酒肉如山放手空。已见神通过鶖子,未应鲜健胜庞公。且寻扇子旧头角,一任杏花能白红。破箬笠前江万里,无人曾识此家风。 (《寄璧公道友》,《全宋诗》第28册,第18040页) 如璧很快寄来了和诗:
向来相许济时功,大似频婆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磨双颊红。好贷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风。 (《次韵答吕居仁》,《全宋诗》第22册,第14574页)
原唱高挺,和作亦健拔。如璧的和诗用典活而有味,善用借代,富有理趣,语言筋骨胜肉,意蕴丰富,很好地反映了江西诗风。也许正是这首和诗的优秀,激发了吕本中挑动诸友唱和的兴趣。他再和、三和如璧诗,并先后作《用前韵寄商老》、《又寄无逸信民》、《奉答璧公兼简诸友》、《得李去言诗次韵答之》、《督山伯萧远和诗并示舍弟》、《用寄璧上人韵寄范元实赵才仲及从叔知止兼率山伯同赋》等诗寄友,这些诗歌当收到了和作。李彭并有同韵《寄如璧上人》、《次韵寄居仁二弟》、《次韵寄山伯萧老二弟》诗,与诸友迭相唱和。在一次次挑战、一次次应战中,“东”字韵诗唱酬的声势益发壮大,几乎成为山谷后学的一次集体活动,以至一些未收到寄诗的诗人也积极参与。何颉与吕本中初不相识,从朋友处见其“东”字韵唱和诗,主动地寄来和诗 ⑧ ;谢□偶见吕、李唱和诗,亦和作两首来补上。其和诗以“渭水流清终异浊,池花变碧旧宁红”、“似闻讽谕能知白,岂但诗词要比红” (《余尝会李商老于海昏识吕本中于符离今已五六年矣偶见二公唱和诗各次其韵一首》,《全宋诗》第24册,第15804页) 为主题,表达了强烈的群体认同感。这次“东”字韵诗唱和,至少有十五人参加。它将同道之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其牵涉人员之多、地域之广、意义之大,不亚于同一时期徐俯为首的豫章诗社。
前述豫章诗社,吕本中作为成员,乃寄诗入社。“东”韵诗唱和,亦可视为吕本中应社方式的一种。他寄李彭“东”字韵诗云:“只今江西二三子,可到元和六七公。” (《用前韵寄商老》,《全宋诗》第28册,第18040页) 对当时逐渐兴旺的江西诗人唱酬,这次活动无疑更是增添了一把火势。它联络了豫章诗社及南北西东的同道者,使江西诗风不局限于江西地域。
四 《江西宗派图》:山谷后学的再整合与扩充
南昌—临川—建昌诗人和符离—临川诗人是山谷后学中两条主要的线索。以地域为纽带,江西诗人团结了紧邻的淮南诗人:黄冈(今属湖北)的潘大临兄弟、何颉兄弟;蕲春(今属安徽)的林敏功兄弟等;以共同的思想和诗学倾向为纽带,吕本中与晁冲之、江端本等诗人交往密切。大观、政和年间,这两条线索因吕本中挑起“东”字韵诗唱和、寄诗入豫章诗社而走向交融,出现了山谷后学“同作并和”的局面。吕本中在这个时候作《江西宗派图》,总结了这一现象,自黄庭坚以下,列举了如下诗人:
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夏傀 ⑨ 、林敏功、潘大观、何觊 ⑩ 、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八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7页) 这是《苕溪渔隐丛话》对《江西宗派图》的引述;《云麓漫钞》卷十四所引稍异,去掉“何(觊)[颙]”,加入吕本中本人。《苕溪渔隐丛话》说吕本中“自言传衣江西” (第327页) ,无论吕本中将自己列入《宗派图》与否,他都是他本人命名的“江西宗派”之当然成员。在考察《江西宗派图》名单时,我们不妨共存吕本中与何颙,将黄庭坚以下的江西诸派成员以二十六人计算。这二十六人中,南昌—临川—建昌诗人群体共十一人(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洪炎、汪革、李彭、谢□、僧善权),与他们联系紧密的淮南诗人五人(潘大临、林敏修、林敏功、潘大观、何颙);符离—临川诗人群体共五人(吕本中、谢逸、饶节、汪革、谢□,其中四位临川诗人与南昌—临川—建昌诗人重合),与他们联系紧密的京畿诗人二人(晁冲之、江端本);而李、韩驹、杨符、夏倪、王直方,同时与上述两条线索的诗人有密切交往。江西诸派二十六人,除陈师道去世稍早 11 ,高荷和他人的关系不可考外,其他诗人正是南昌—临川—建昌诗人和符离—临川诗人这两条线索发展、融合和交叉关系中的人物。如果说,徐俯豫章诗社和吕本中“东”字韵唱和诗体现了山谷后学从地缘和诗学思想上的双重整合的话,《江西宗派图》的写作则是在此基础上吕本中对山谷后学的再整合与扩充。他删繁就简,取要举目,选取山谷后学两条主要线索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以及与他们气味相投、交往密切的代表性诗人,图写为“江西宗派”。这体现了江西诗风的时代风会性质,很好地概括了大观末、政和初山谷后学整合的成果。
从山谷后学的整合历程及《宗派图》的绘制,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江西宗派:它是一个经过双重整合,以江西诗人为主体,却又超越狭隘的地缘概念,反映出山谷诗学流派的整体诗风,融会了元祐文化传承多元性等复杂文化现象的全国性诗人群体。同气相求是其整合的动力,故江西宗派诗歌呈现出“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 (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诚斋集》卷七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 的整体特征,体现出从思想内蕴到诗学范式上的共同风貌。
注 释
*该文受四川大学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启动项目资助
①参见拙文《〈江西宗派图〉写作年代刍议》,《四川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②吕本中《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云:“徐俯师川少豪逸出众,江西诸人皆从服焉。崇宁初见予所作诗,大相赞赏,以为尽出江西诸人右也。”(《十万卷楼丛书》本)又吕本中《紫微诗话》:“夏均父称张彦实诗出江西诸人。”(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69页)
③见林之奇《拙斋文集》卷一,《四库全书》本。
④后来虽然吕氏离开符离,但吕本中、汪革、饶节、二谢符离交往带来的友谊,一直紧紧地维系,故即使在吕氏离开符离后,笔者还是用符离—临川这个两个地名的系连来说明吕氏祖孙与临川诗人间的关系。
⑤见《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
⑥见《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
⑦见《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洪炎《楚州阻水涨怀汪信民吕居仁二士四言》(《全宋诗》第22册,第14752页)。
⑧据《紫微诗话》:“何斯举颉尝和余诗云:‘秋水因君话河伯,接篱持酒对山公。’……然斯举与余初不相识。”(《历代诗话》上册,第367页)
⑨《云麓漫钞》卷十四作“夏倪”(第244页),按参与《宗派图》诗人交往的,有“夏倪”而无“夏傀”,此处“夏傀”,当为“夏倪”之误。
⑩关于《宗派图》著录的何姓诗人之名,一直聚讼纷纭。《苕溪渔隐丛话》作“何觊”,刘克庄《江西诗派·总序》作“何(人表)颙”(《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四部丛刊初编》本)。按成书于南宋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首“姓氏”著录“何氏觊(人表)”,《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首“姓氏”亦著录“何氏觊,字人表”(皆见《四部丛刊初编》本)。可见所谓“何觊”、“何颙”,所指为同一人,即黄州诗人何颉的弟弟“小何”字“人表”者。黄庭坚集中《寄何人表》,李彭集中《何生用韵寄复答之兼示小何》、《戏何人表》等诗,就是与他的唱酬。“觊”、“颙”二字形近,容易为讹。至于“小何”究竟名“觊”还是名“颙”的问题,“何觊”之名受到《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等文献的支持,但如祝尚书师提示,“颙”字有“大”、“严肃端正”、“景仰”义,与“人表”义合,符合古人依名命字的习惯;又何颉之名“颉”,或其旧名“颃”(见《道山清话》,《四库全书》本),与“颙”字同从“页”,“觊”字却从“见”。“小何”既字“人表”,又为何颉之弟,当名“颙”而非“觊”。此处“何觊”,为“何颙”之误。
11陈师道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去世,不及见大观、政和时期山谷后学唱和之盛,但他在世时与饶节、洪刍、吕本中、晁冲之、王直方等诗人颇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