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夏诗歌,陈炳应先生曾在《西夏的诗歌、谚语所反映的社会历史问题》一文中,依据苏联早期西夏学家聂历山的俄文遗著《西夏文字及其文献》转译了六首诗。从体式看,非五言即七言,句法整齐;从语言看,质朴无华,透发着浓厚的原始生活气息。其中有颂扬西夏祖先的:
黔首石城漠水畔,红脸祖坟白河上,高弥药国在彼方。母亲阿妈起族源,银白肚子金乳房,取姓嵬名俊裔传。
繁裔崛出弥瑟逢,出生就有两颗牙,长大簇立十次功,七骑护送当国王。
首三句追溯党项羌人祖先的发祥地。石城,据《后汉书·段颎传》载,东汉桓帝延熹三年,段颎追击侵扰张掖的烧当等羌,经四十余日,出塞二千余里,“遂至河首积石山”,“又分兵击石城羌,斩首溺死者千六百人……”。此“河首”与下句“白河上”吻合,所谓漠水畔之石城,可能就是《后汉书》所载之石城,正在党项羌分布范围之内。西夏学专家李范文认为:“夏人原居白河上流,故称‘白上’,或称‘白河上’,是可信的。……白龙江,也称白水江,原于西倾山东麓,自迭山、岷山峡谷中奔腾而下,过古迭州、西固,而趋武都。白龙江南岸,为岷江上游,适于稻作园艺,附近兼饶森林,这一地区,正是西夏党项族最早的居住区。他们对这个地区的留恋和崇拜,用诗歌和国名来传颂,是有道理的。” 18 “母亲”三句,则表述对夏人“族源”始祖母神话般的歌颂与崇拜,以及对“取姓嵬名”的历史追溯。始祖母为“银白肚子金乳房”的“西羌姑娘”,生了七个儿子,繁殖了整个西夏王族。“繁裔”四句,可能是歌颂西夏开国之君李继迁的。《宋史·夏国传上》记其“生而有齿”,和诗中“出生就有两颗牙”相互印证。当太平兴国七年(982)继捧纳土归宋时,继迁“与其党数十人奔地斤泽”,联络豪右,怀述祖功,举起反宋大旗。自此,“数寇河西,银夏诸州无宁日” 19。又取联辽抗宋之策,经二十多年征战,不仅迫使宋朝归还银、夏、绥、宥、静五州,而且还夺取宋之边防重镇灵州,并以之为都城,又挥兵西向,攻拔宋之西凉府,为西夏立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诚如《宋史·夏国传上》载元昊上宋廷表文所言:“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缘境七州,悉差肩而克。”因此,继迁作为开创基业之君,他的煌煌战功,足以使夏人引为自豪,热烈称颂自是理所当然。这和《诗经·大雅·生民》以“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等语的写作用意如出一辙。说明民族诗歌,大都有对本民族繁衍发展以及始祖的崇拜与歌颂。
还有一首《颂师典》,虽颂扬西夏文字的创制者,但对“中国”与“弥药”同出一源以及相互交往多有涉及,可将它当作夏汉交流的史诗来读:
蕃汉弥人同一母,语言不同地乃分。西方高地蕃人国,蕃人国中用蕃文。东方低地汉人国,汉人国中用汉文。各有语言各珍爱,一切文字人人尊。吾国野利贤夫子,文星照耀东和西。选募弟子三千七,一一教诲成人杰。太空之下读已书,礼仪道德自树立。为何不跟蕃人走,蕃人已向我低头。大陆事务自主宰,行政官员共协力。未曾听任中原管,汉人被我来降服。皇族续续不间断,弥药儒言代代传。诸司次第官员中,要数弥药人最多。请君由此三思忖,谁能道尽夫子功? 20
对于这首诗的理解,至少有如下几点值得重视:一是中华民族血脉相通的亲和力,党项羌族虽欲自立自强,但始终以自己为中华民族之一员而骄傲,“蕃汉弥人”是指吐蕃、汉、党项三个民族。二是对夏汉文字皆表示尊重,以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三是对夏文字创始人野利氏的赞颂。关于夏文字的创始,史载不一:《辽史·西夏外记》载:继迁“子德明,晓佛书,通法律,尝观《太一金鉴诀》、《野战歌》,制番书十二卷,又制字若符篆” 21 。而《宋史·夏国传上》则云:“元昊自制蕃书,命野利仁荣演绎之,成十二卷,字形体方整类八分,而画颇重复。”而此诗乃夏人自赞野利之功,可见《辽史》所载不确,《宋史》较为可靠。四是选招弟子读书事,元昊始建“蕃学”与“汉学”时,二者并重,而且无在读人数记载。传至四世乾顺又将汉学作为“国学”,但仅“设弟子员三百”,五世仁孝又将“国学”弟子“增至三千”。此诗所谓“选招弟子三千七”当指仁孝在位(1139—1193)时事,说明此诗作成至少在仁孝在位或以后。五是颂扬西夏的强盛,党项羌人先属吐蕃,后属中原,而诗中对二者皆言“降服”,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意识和称霸中国的英雄气概。六是称赞民族人才读尽天下书的好学精神,同时也表达对儒学的信仰尊崇和弥药人才辈出的自豪。诗歌以外,西夏的表文、书简和碑铭,也较有文采。如宋宝元二年(1039)元昊称帝后上呈宋廷的表文: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于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缘境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真王之号,夙感于颁宣;尺土之封,显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革乐之五音,裁礼之九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坦莫不称臣,张掖、交河咸甘稽首。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是期,山呼齐举,伏愿一抔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再让靡遑,群集又举,事不获已,显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称大夏,建元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庸愚,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方之患。至诚沥恳,仰俟帝俞。谨遣弩涉俄疾、你斯闷、卧普令济、嵬伽崖奶,奉表诣阙以闻。 22
西夏表文多数很可能出自汉人手笔。这篇表文以方正端庄、华采流溢之文笔,称数党项先祖之伟业,宣告自己称帝乃历史之必然,民心之所向,措辞委婉巧妙,语气坚定不移。至于最后请求宋廷“宽慈及物”、“鱼来雁往”等语,不过是外交词令罢了。此表果然引起宋廷震怒,“诏削夺官爵、互市,揭榜于边,募人能擒元昊若斩首献者,即为定难军节度使” (《宋史·夏国传上》) 。随后战火燃起,战祸频仍。“从艺术表达上看,全文主旨突出,结构严谨,层次清晰;用语典雅凝重,论说逐步深入,文气沉稳从容。这种表文的写作,深受唐代以来骈体公文的影响,十分讲究将骈俪排偶形式施之于公文应用。这种表文,颇能代表西夏宫廷的文学风格,并昭示了西夏作家在艺术审美上的刻意追求。” 23
西夏的书简也写得很漂亮。永乐之役大败宋军后,夏西南都统、昴星嵬名济移书宋将刘昌祚,义正辞严地提出告诫:肆意侵入疆土,只有自取灭亡;只有和好如初,方为明智之举。《宋史·夏国传上》卷四八六载:
中国者,礼乐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动止猷为,必适于正。若乃听诬受间,肆诈穷兵,侵人之土疆,残人之黎庶,是乖中国之体,为外邦之羞。昨者朝廷暴兴甲兵,大穷侵讨,盖天子与边臣之议,为夏国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进兵,一举可定,故去年有灵州之役,今秋有永乐之战,然较其胜负,与前日之议,为何如哉!……至于鲁国之忧,不在颛臾,隋室之变,生于杨感。此皆明公得于胸中,不待言而后喻。今天下倒垂之望,正在英才,何不进谠言,辟邪议,使朝廷与夏国欢好如初,生民重见太平,岂独夏国之幸,乃天下之幸也。
文笔犀利,咄咄逼人,晓以利害,明以大义,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训语气,其胜利者的傲慢情态溢于言表。与元昊称帝表文相比,同样具有节奏明快,简捷实用,沉稳从容中透发着斩截痛快、峻发凌厉的特点。和宋人动辄援古论今、长篇大论,却又充满着令人厌倦的书生气的奏疏相比,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西夏的碑碣铭留存较多,也能体现西夏人的文学才华。其代表作品有:《大夏国葬舍利碣铭》 24 ,作于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元年(1038)八月,是西夏佛事碑铭中最早的一篇,由元昊的名臣、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张陟奉制而作。碣铭以“依归者云屯,供养者雨集”等语颂扬大夏的繁荣昌盛;以“敏辩迈唐尧,英雄□汉祖”等语盛赞皇帝元昊的杰出才华;以“下通掘地之泉,上构连云之塔。香花永馥,金石周陈”描写佛塔精美宏伟的建筑造形;以“保佑邦家,并南山之坚固;维持胤嗣,同春葛之延长。百僚齐奉主之诚,万姓等安家之恳。边塞之干戈偃息,仓箱之菽麦丰盈”表达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的良好祝愿。全文篇幅短小、结构紧凑、文气畅达、主旨突出。另有《黑河建桥敕碑》,也同样具有这种简捷明快的风格特点。此碑落款为“大夏乾祐七年,岁次丙申(1176),九月二十五日立”。乾祐是西夏仁孝皇帝的年号。黑河,又叫黑水河,在甘肃张掖城西约十里处。文曰:
敕:镇夷郡内黑水河上下所有隐显一切水土之主、山神、水神、龙神、树神、土地诸神等,咸听朕命。昔贤觉圣光菩萨哀愍此河年年暴涨,漂荡人畜;故以大慈悲兴建此桥,普令一切往返有情,咸免徒涉之患,皆沾安济之福。斯诚利国便民之大端也。朕昔已曾亲临此桥,嘉美贤觉兴造之功,仍罄虔恳,躬祭汝诸神等。自是之后,水患顿息,固知诸神之所致也。今朕载启精虔,幸冀汝等诸多灵神,廓慈悲之心,恢济渡之德,重加神力,密运威灵,庶几水患永息,桥道久长;令此诸方有情俱蒙利益,佑我邦家。则岂惟上契十方诸圣之心,抑亦可副朕之弘愿也。诸神鉴之,勿替朕命。 25
敕,皇帝诏令之谓也,因其为敕文,固以命令口气写成。此碑文,文字简明、立意显豁,三层结构、自然浑成,首尾照应、文气贯通。先以皇帝至高无上之尊,号令诸神“咸听朕命”;次则追忆“贤觉圣光菩萨”兴造此桥利国便民之功德,回顾昔曾亲祭诸神,表彰了诸神过去保佑之功;最后则勉励诸神今后继续“廓慈悲之心,恢济渡之德”,使此河水患永息,使大夏邦家永固,并以告诫“诸神鉴之,勿替朕命”断然作结,回应开头。全文语气坚定果断,干脆利索,句法技巧,亦如其表文,多用对偶排句,以使文章更趋精美。
从上举谚语、诗歌、表文、碑铭诸种,可以明显感到,宋、夏虽政权各异,但西夏文学里流淌着中华民族文化的血脉,渗透着汉民族文学的根基和渊源,这是夏、汉民族在各个领域长期密切交往、文化相互认同的结果。然而,在宋代文学中,特别是给西夏的国书,总是流露着“奉承端命,抚有万方”那种居高临下、恃强凌弱的意向,始终放不下中央王朝宗主的架子。然而,宋人的民族歧视,并不能影响或阻碍夏、汉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必然趋势。夏、汉民族文化,正是在这种长期的冲突与碰撞的进程中逐渐走向融合的。
注 释
①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西夏书事校证》卷一二,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145页。
②《宋史》卷四八五,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982页。
③《宋史》卷四八五,第13993页。
④骨勒茂才《番汉合时掌中珠》,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页。
⑤《宋史》卷四八五,第13993页。
⑥戴锡章编撰、罗矛昆校点《西夏纪》卷六,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8页。
⑦戴锡章编撰、罗矛昆校点《西夏纪》卷四,第159页。
⑧《宋史》卷四八五,第13992页。
⑨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西夏书事校证》卷一三,第152页。
⑩聂鸿音《西夏文〈德行集〉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
11《宋朝诸臣奏议》卷一三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2页。
12《西夏史论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4—345页。
13《西夏书事校证》卷一八,第212页。
14转引自《西夏史论文集》第346页史金波《〈西夏译经图〉解》。
15韩荫晟《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上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页。
16胡汝砺编、管律重修《嘉靖宁夏新志》卷二,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3页。
17史金波《俄藏黑水城文献》第一册“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8《西夏史论文集》,第62页。
19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西夏书事校证》卷三,第40页。
20引自张迎胜主编《西夏文化概论》第120页(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此诗陈炳应亦有译文,与此译略有出入。
21韩荫晟《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上卷,第117页。
22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西夏书事校证》卷一三,第151页。
23张迎胜主编《西夏文化概论》,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页。
24胡汝砺编、管律重修《嘉靖宁夏新志》卷二,第153页。
25韩荫晟《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上卷,第146—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