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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仲则与清中叶考据学风(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李圣华  点击:次  时间:2001-08-27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黄仲则是乾隆朝最杰出的诗人之一,镂心苦吟,“并力作诗人”,以求自异于众。乾隆中叶,朴学兴起,黄仲则徘徊于诗歌与经术之间,面临着艰难的人生抉择,最后回归诗文“小道”。其诗被时人及后世论者推许为“诗人之诗”。然而,在朴学大盛之际,他未能与时代学术相割裂,深受考据学影响,以学为诗,以学入诗,开辟出一条融性情与学问合一的诗歌道路。本文考察考据学兴起过程中黄仲则诗心的变化与诗歌艺术的嬗变,揭示其诗歌与考据学的关系及艺术特征,并对“诗人之诗”的历史定论进行了辨析。
 
【关键词】 黄仲则 考据学 诗歌艺术

  清中叶考据学大盛,诗人以学为诗,以学入诗,乾嘉诗歌呈现出独特的历史风貌。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武进人。时人论诗或推为第一,极赞赏其才情。吴蔚光《又书仲则诗后》云:‘千秋多逸气,一往有深情。”①张维屏《听松庐文钞》称其“天才”、“仙才”,自古一代无几人,近百年以来,仅得一人②。万黍维称其“诗人之诗”,《味余楼剩稿序》云:“余尝谓今之为诗者,济之以考据之学,艳之以藻绘之华,才人、学人之诗屈指难悉,而诗人之诗,则千百中不得什一焉。仲则深韪余言,亦知余此论盖为仲则、数峰发也。”③后世承此说,黄仲则诗遂俨然与“学人之诗”各坚壁垒不相侔。事实上,“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并非毫不相通,黄仲则自不能与时代学术隔绝,他深受考据学影响,以学入诗。因此,有必要从考据学与文学的互动、冲突上,系统考察黄仲则的诗心变迁与诗歌艺术。
  
  一、黄仲则的诗心变迁与朴学之兴
  
  黄仲则年十五攻诗,至三十五岁卒,赋诗远在4000首以上,传世《两当轩集》存诗近1100首。综观其一生创作,有三个高峰期:游历湖湘,入朱筠幕府,客居京师。探究其诗心变迁,不难发现有三次大的变化,后两次都与朴学之兴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初学诗多“苦寒语”,历湖湘之游,诗风一变而为苍凉楚音。
  黄仲则孤露家贫,早岁嗜苦吟,镂心肝,以求自异于众,不屑科举一第,与世寡谐。“吟苦非福”一类的劝戒随之而来,其师邵齐焘博学能诗,不忍看弟子苦吟善病,劝之为学,以吟咏为深戒,《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云:“家贫士之常,学贫古所虑。愿子养疴暇,时复御缃素。博闻既可尚,平心亦有助。”④黄仲则感其知遇,稍自约束,然终不肯放弃不平则鸣的追求,《杂感》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其初以唐人为宗,取法李白、李商隐,偶染指杜甫、韩愈、李贺。《观潮行》、《后观潮行》放笔纵横,冠绝一时,即学太白而能自出变化,《秋夕》、《感旧》清绮悱恻,大抵取法义山。乾隆三十三年(1768),邵齐焘病殁,黄仲则益感人生奄忽,借山水疗忧,翌年冬游湖湘,怀屈原,吊贾谊,谒杜甫墓,徘徊低吟“忧生兼吊古,那不鬓星星”⑤,“由来骚怨地,只合伴灵均”⑥。“楚人调涩无佳韵,好谱《离骚》入管弦”⑦。黄仲则很快对楚调产生了一种偏爱,诗风因之一变,寄洪亮吉诗云:“江山惨淡埋骚客,身世凄凉变楚音。”除了心绪与楚调相契合,寻觅到精神寄托外,黄仲则还有一大收获,即坚定了“并力作诗人”的人生道路。
  (二)入朱筠幕府,才情为诗,间入学问,构成黄仲则诗心的第二次变化。
  乾隆三十六年(1771),朱筠督学安徽。十二月黄仲则入幕中校文,偕洪亮吉、邵晋涵、章学诚诸友随朱筠寻访山水,凭吊古今,登采石矶,游青山、黄山、齐山,饱览山水形胜,诗歌尽情展现飘逸的天才,陶写性灵,宣泄哀怨,“时而龙吟虎啸”,“如飞仙独立于阆风之巅”⑧。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多了一些新的内容,即“才学”较前为盛,体裁上,五、七言古大量出现。《虞忠肃祠》咏史,纪写金主完颜亮举兵南下,虞允文犒师采石,召集散卒,大败金兵,有云:“毡帐如云甲光黑,饮马完颜至江北。六州连弃两淮墟,半壁江东死灰色。雍公仓卒不犒师,零星三五残兵随。勤王一呼草间集,督军不来来亦迟。万八千人同一泣,卓然大阵如山立。海陵走死贼臣诛,顺昌以来无此捷。降旗斫倒十丈长,六飞安稳回建康。此时长驱有八可,以笏画地言琅琅。不可与言言不必,肯复中原岂今日?”风格激楚苍凉,叙事纪史,事俱按实,非谙熟宋史者,难以如此纵横捭阉。乾隆三十七年(1772),同洪亮吉、邵晋涵游黄山,《慈光寺前明郑贵妃赐袈裟歌》咏明季史事,力透纸背,诗云:“当时佞佛成阃教,九莲衍得椒房名。昭华宠占六宫冠,十方建寺谁能争?是日君心眷如意,宛转星前誓神器。久看幻海漫阴氛,可奈廷臣与家事。神庙移归玉合空,百劫难添蠹余字。从可添丝绣佛龛,谁教结习犹眈眈。渐报蛾群起河北,尚闻芦税赐淮南。转眼身肥不能走,贼前请命嗟何有!可怜佛远呼不闻,有福祈来付杯酒。洛阳宫殿安在哉!珠襦玉匣飞成灰。犹余此物镇初地,空山阅得沧桑来。”慈光寺始建于明嘉靖间,郑贵妃佞佛,万历三十八年(1610)钦赐寺额。郑妃生皇三子常洵,深受明神宗宠爱,廷臣疑其谋立常洵为太子,激议立储,指斥宫闱,“由是门户之祸大起”⑨。黄仲则将明末数十年史事运于笔端,如朱绶《题黄县丞两当轩诗集》所云:“三千年史入胸鬲,触拨古今聊一演。”⑩同时所作《黄山寻益然和尚塔不得,偕邵二云作》纪叙汪沐日抗清不果,遁迹为僧,风格质实,议论见长,奇事异闻尤多,不独情文兼到,亦可补史之阙,谓之诗史可也。此外,用典使事繁富,他如《夜起》、《归燕曲》诸诗,句句用典,堪称无一句不无来历。
  黄仲则学诗十年而有此变,自非偶然。与朱筠、洪亮吉、邵晋涵、章学诚等人朝夕相处,宾主俱尚经术,黄仲则问学精进。朱筠对朴学隆兴有开启之功。乾隆三十七年,朝廷诏访遗书,令儒臣校勘《十三经》及《二十一史》,朱筠率先响应,购书进呈,奏请从《永乐大典》中采辑逸书。第二年,又奏请开四库馆。梁启超《近三百年学术史》云:“乾隆三十八年,朱笥河筠奏请开四库馆,即以辑《大典》佚书为言,故《四库全书》之编纂,其动机实自辑佚始也。”(11)迨四库馆开,稽古之风大行,朴学趋于兴盛。朱筠主张以汉学辟宋学,黜浮尚实,自上而下崇兴经学训诂,《请正经文勒石太学以同文治折子》中说科举文字“朴学未尽,每阅数卷,俗体别字,触目皆是。其尤甚者,瑕瑜不分,诤谄莫辨,据旁著处,适内加商,良由经训之未深,以致字体之罔定。江南且然,何况小者?其何以识字通经,由乡、会两试进应殿廷之对乎?臣窃惟书契之作,圣人所以治百官而察万民,《周礼》、《汉律》,童子试诵,职在小学。”(12)以识字通经训士,乃朱筠督学要法,岁余,六皖之士多通六书及注疏家言。汪中《朱先生学政记叙》云:“故所至常务扶树道教,以人材经术名义为急。”“其要以通经习小学为大端。”(13)黄仲则幕府校文,遵朱筠之教,以朴学为重,获益何曾少于安徽士子?其尝至歙县,读书于汪氏不疏园,研讨训诂。汪灼《述怀赠黄仲则》云:“气欲毕诗书,贵识字义始。训诂以挥真,音韵以审。披条见根株,随文析精理……不有卓郑资,傲散奚能尔。亦犹学问途,中充非外市……迩知识字难,谁与破疑似。一字认偏旁,模糊心谓是。有时前置词,长者日陋矣。有时动笔札,点画伪满纸。遗书五千卷,数溢善和里。荒朴愧鲜宗,见异念辄徙。托交抱区区,乃今见吾子。”(14)黄仲则《题汪松溪遗集并所著诗学汝为》云:“先生往矣遗稿在,我得读之从后昆。岂其天意假司命,乃遣大雅来扶轮……坐公读书秋树根,不疏之园邻郑村。村人往往罕识面,键关晤对惟皇坟。屏除一切可已事,放作百劫难刊文。铸山煮海富研述,四始六际逾纷纶。上追申克溯远本,下揖亨苌相讨论。十年书成付庭鲤,《六经》未有如《诗》尊。乃知文字有元气,得古独厚方深醇。瓣香欲祝来已晚,私淑尚有伊川孙……方今幸值右文代,石渠众彦趋如云。此书一出有目见,先遣雅奏从天闻。一编家置意中事,但恨不及当公身(时诏购藏书,将献焉)。”汪灼,字实夫,家有不疏园,富藏书。父梧凤,字在湘,号松溪。好经术,著《楚辞音义》三卷,编《毛诗义编》未成。尝延江永、戴震读书其家,斥千金置书,招徕好学之士。江永卒,朱筠尽取其书上于朝。戴震游京师,誉流海内,后领四库书局。汪中《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云:“是时天下之士,益彬彬然向于学矣,盖自二人始也。抑左右而成之者,君信有力焉。”(15)汪梧凤卒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黄仲则徽州之行盖在明年,由此可知其时究心朴学矣。朱筠的影响是一重要方面,另一方面邵晋涵、章学诚、王念孙、汪中等人的影响也不可小觑。章学诚擅长治经,王念孙精于小学,邵晋涵则长于礼史,黄仲则黄山诸咏史诗,尚论古今,称得上是与邵晋涵相互发明史学了。汪中问学,亦始自入朱筠幕府,其子喜孙《容甫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七年”条载云:“谒朱学使筠于当涂,时幕下多通儒。邵先生晋涵、王先生怀祖洎先君俱以古经义、小学相切劘。始与王先生定交,王先生尝与喜孙书云:‘尊甫与某订交于笥河先生幕内,在壬辰之冬。’谨按:先君治小学当在是时。”(16)可以说,黄仲则诗心再变,与博涉经史关联密切。当然,其诗受考据学影响,还远不及佣书四馆库及入都门诗社后更为显著。
 (三)寄游京师,以学为诗,构成黄仲则诗心的第三次转变。
  乾隆四十年(1775)冬,黄仲则“自嫌诗少幽燕气”,(17)北游燕蓟。不过,笔者认为诗人北上还包括了游学的想法。明年,津门献赋,钦取二等,得佣书四库馆。关于入馆校录事,许隽超小文《黄仲则佣书四库考略》有比较可信的考证,指出黄仲则的身份是“自备资斧”的誉录生,年抄三十万字,五年限写一百八十万字。入馆动因和其他士子一样,“冀邀议叙,以为仕进队梯”。(18)但需要补充的是,诗人衣食拮据,甘于“自备资斧”佣书,还有其他几点原因:一是朱筠的知遇。乾隆三十八年,朱筠在安徽任上以试士造册之误左迁,“天子仍置诸翰林,领四库书局”。(19)朱筠倡开四库馆,集中一时博学通经之士,希望黄仲则能来,黄仲则自不肯辜负朱氏的厚望。二是四库馆名流汇聚,黄仲则赋性孤傲,但对博学之士十分钦佩,既然可广结同人,何乐而不为呢?三是黄仲则在朱筠等人影响下,嗜经学考据,家贫无力购书,四库馆多聚“逸书”,厕名誉录,亦是求之不得。
  寓京数年间,黄仲则多交游经术之士如翁方纲、桂馥、蒋士铨、程晋芳、吴锡麒、王昶、纪昀、温汝适、潘有为、李威、冯敏昌辈。其系出宋人黄庭坚,翁方纲家中藏有黄氏画像,黄仲则每至辄拜于像前,《翁覃溪先生以先文节公像属题,像李晞古笔,藏夏邑彭春衣侍讲家,此先生属山阴朱兰圃临本也》云:“家风鲜嗣愧才下,空缅仿像劳心魂。”问题是黄仲则此前难道不是承继祖风吗?这答案多半是否定的。翁方纲极推重宋诗,尤赞赏苏、黄。黄仲则自觉有愧家风,确实是发自心底的一种“忏悔”。乾隆四十五年(1780),《桂未谷明经以旧藏山谷诗孙铜印见赠》云:“我祖诗可祖天下,凡能诗者宜当之。”桂馥赠印之事几乎成为黄仲则要做“山谷诗孙”的宣誓了。从学唐到宗宋,意味着怎样的变化呢?除了取法黄庭坚点铁成金、瘦硬奇峭外,重要的一点即是“以学入诗”。
  翁方纲、蒋士铨、程晋芳、吴锡麒结都门诗社,邀黄仲则入社。都门诗社是一个特殊的诗人群体,社中人物大都通经术,而非纯粹风流俊赏的文人,诸子交游唱和,多有“注虫鱼”的意味。两当轩诗如《王兰泉先生斋头消寒夜集,观邝湛若天风吹夜泉砚作歌》、《丙申冬于王述庵通政斋见邝湛若八分铭天风吹夜泉研为作歌,今覃溪先生复出邝书洗研池三字拓本与研铭合装属题,池在广州光孝寺,邝读书处也,先生视学广东曾访之》、《丛竹图,为金光禄素中题》、《汉吉羊洗歌,在程鱼门编修斋头作》、《王述庵先生招集蒲褐山房观刘贯道兰亭修禊图作歌》、《集吴香亭太常斋,见所藏孙雪居、董香光书画合册作歌》、《蒋心余先生斋头观范巨卿碑额拓本》、《冬夜饮程鱼门编修斋,观耶律文正公像》、《题翁覃溪所藏宋椠施注苏诗原本》、《未谷以汉瓦并天下文拓本属题》等古体长诗数十篇,大都是鉴古品画之作,考据为诗,多发议论,近于翁方纲诸子之诗,不必自写性灵,无“寒苦语”,而有“注虫鱼”之味,不仅与观潮、太白墓诸作颇异,也与黄山咏史诗差异分明。黄仲则与都门社朋唱和,以学为诗,又精于鉴古、书法,受到翁方纲等人赞赏。也就是说,黄仲则不仅以“逸气”、“深情”为时人推重,也以博学多识受到博雅君子的器重。按照黄仲则的想法,北游是由于诗中缺少幽并之气,然始料不及的是两当轩诗同时增添了浓重的考据色彩,以学为诗成为黄仲则北游之诗的一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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