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钱谦益《列朝诗集》选录了有明一代约两千余家诗人的作品,几乎为每一个诗人写有小传,介绍其生平,品评创作得失。书中收录有关神鬼的二十三则小传,可称是撰者笔下的文言小说。正是以稗补史的观念,使钱谦益将荒诞离奇的内容引入到诗集中。这种情况的出现与明代文言小说创作以及钱谦益对通俗文学创作的关注密切相关。钱谦益笔下的鬼神小传来源于《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文言小说,深受志怪传奇小说之影响,叙述剪裁得当,“备典故”,“汰冗长”,雍容淡雅,具有独特的艺术风貌。
【关键词】 钱谦益 列朝诗集 文言小说 故事渊源
明清之际钱谦益以诗文享有盛名,时有“海内文宗”之誉。易代鼎革,钱谦益之作为虽颇多争议,但其博览群籍,著作宏富,却每为人所称道。他精于史学,旁通内典,诗论亦精辟深刻,对于清初诗坛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有关钱谦益的研究,很少有人提及他与文言小说的关系,钱谦益的创作也似乎从未涉足文言小说。笔者曾经将钱谦益的“香观说”与蒲松龄《聊斋志异·司文郎》中“以鼻观文”论进行比较,认为两者有一定渊源关系。而其《列朝诗集》收录的具有文言小说特征的神鬼二十三则小传,更佐证了这一判断。
一、《列朝诗集》的神鬼小传是文言小说
钱谦益《列朝诗集》编撰于明清之际,编撰体例仿元好问《中州集》“以诗系人,以人系传”。撰者几乎为每一位诗人写有小传,内中有关诗歌创作的评论,精辟独到,是研究明代诗文的重要资料。康熙三十年(1698),钱谦益的族孙钱陆灿曾辑录《列朝诗集》中的诗人小传单独刊行,是为《列朝诗集小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列朝诗集小传》(闰集)中,增录了原书不录、另据《列朝诗集》辑录出的有关神鬼内容的小传二十三则,即《徐仙》、《霍山岩壁仙》、《瑶华洞仙女》、《苏小小》、《薛涛》、《桃花仕女》、《郑婉娥》、《华亭故人》、《吴师禹》、《王秋英》、《梁山老人》、《晚翠亭诗》、《沙上鬼诗》、《墓鬼诗》、《永福溪鬼诗》、《续鬼诗》、《花神诗》、《王士龙》、《云贞》、《周贞环》、《陶楚生》、《妖鼠诗》、《鹦鹉诗》①。或只言片语,或偶记琐闻,皆语涉幻怪灵异之事。除《云贞》、《周贞环》过于简略外,其余各篇小传,均可视之为文言小说,兹选篇幅短小者以为佐证。如《霍山岩壁仙》:
永乐十三年,修通志,采取事迹,龙川诸生古琏李选往霍山,见岩壁有诗题“人间富贵”云云。既而邑人李贵奇闻而往视,不见前题,别有句“八表烟霞”云云。合之乃绝句,知为仙人笔也。
虽无曲折的故事情节,但其神异处实可与《红楼梦》中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之顽石媲美。《列朝诗集》中有此类丛残短语,钱陆灿辑《列朝诗集小传》不录,可看出辑者对此类记述的态度。
二、钱谦益与通俗文学简说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清之拟晋唐小说及支流”一章,简述了明代文言小说创作与发展的流程。他指出瞿佑《剪灯新话》:“然以粉饰闺情,拈掇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至于禁止,而风始衰。迨嘉靖间,唐人小说乃复出,书估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②虽然明代文言小说在发展历程中有一段低谷,但自嘉靖以后,明代文言小说又复兴盛,诸多文人参与其中,创作之风直至明末仍不衰减。明代文言小说创作,早期即有宋濂、刘基、林鸿等人参与其中,宋濂的人物传记,刘基的寓言性质的笔记小说均收入其文集,在明代开风气之先。瞿佑《剪灯新话》、李昌祺《剪灯余话》、邵景詹《觅灯因话》,作为文言小说,上承唐宋传奇之余绪,下开《聊斋志异》之先河,更有其不容忽视的影响力。明代通俗长篇小说创作亦取得辉煌成就,以明代四大奇书为代表的小说作品赢得了众多读者,明代都察院甚至刊刻了《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这样的长篇通俗小说。尽管小说不居于正统文学的地位,但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钱谦益作为一代文宗,不可能不关注小说的创作。从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我们可以了解到钱谦益其父“晚读二十一史,钩摘其奇闻异事,撰《古史谈苑》三十四卷”。钱谦益“五六岁看演《鸣凤记》,见孙立庭袍笏登场,遂终身不忘”;十五岁时“喜读《吴越春秋》,作《伍子胥论》,又作《留侯论》,盛谈其神奇灵怪”③;“少读《世说新语》,辄欣然忘食”④。可见,钱谦益与通俗文学,尤其是小说大有渊源。邹式金《牧斋有学集序》称其为文:“游之八大家以通其气,极之诸子百氏稗官小说以穷其用”⑤。钱谦益的文章广征博引,诗文中就曾大量引用后世视为小说的典故。他甚至以小说传奇之变来评价徐仲光的作品,其《戏题徐仲光藏山稿后》称:“仲光之文,本天咫,搜神逵,纪物变,极情伪。其雅且正者,如金石,如箴颂。其变者如小说传奇。其喜者,如嘲戏。其怒者,如骂鬼。其哀者,如泣如诉。其诡谲者,如梦如幻。”⑥通过其所撰《李笠翁传奇叙》,我们亦可了解钱谦益对通俗小说的熟稔:“古今文章之变,至于宋词、元曲而极矣。词话之作,起于南宋。于时中原板荡,逸豫偏安。遗民旧老,流滞行都。刺取牙人驵侩、都街行院、方俗闾巷、傲美猥亵之语,作为通俗演义之书。若罗贯中之《水浒》,恢诡谲怪,大放厥词。悲愤讽刺,与龚圣与三十六之赞,相为表里。”⑦钱谦益熟悉《水浒传》等小说以及笠翁传奇,并卓有识见,对小说创作悲愤讽喻、托寄胸臆的认识尤为深刻。我们通读《列朝诗集小传》,可知钱谦益对明一代文人诗文创作、传奇戏曲之创作、小说创作均有广泛的了解。他与金圣叹有过接触,推崇李贽为异人,与汤显祖、冯梦龙、公安三袁也有过从。诗人小传中既有小说家、也有小说理论家,钱希言、瞿佑、李昌祺、汪道昆、李开先、梁辰鱼、汤显祖等皆载于其中。
三、钱谦益意在以稗补史,
无意而成文言小说小说作为一种不断发展演进的文体形态,在尚未独立分离之前,本就依附于经史子集。诸子散文中的寓言故事,激发了后世小说家无限的创作灵感。神话故事的历史化,更成为人们构建史统的源头。从《左传》、《史记》等史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搀杂的小说家之言。诸体小说对史家的依赖,使我们看到创作者往往标举其作品与正史的紧密联系,或是表白小说微言大义,或是强调小说的劝惩教化功能。瞿佑的《剪灯新话》被高儒《百川书志》归入史部小史。瞿佑、李昌祺等人创作传奇小说,均认为小说有补于世、有裨于时。辛文房《唐才子传》为唐代诗人作传,其中亦多搀杂小说家之言。但辛文房对待神鬼诗的态度与钱谦益不同。《唐才子传》卷一〇云:“杂传记中多录鬼神灵怪之词,哀调深情,不异畴昔,然影响所托,理亦荒唐,故不能一一尽之。”⑧辛文房与钱陆灿对待神鬼诗的态度是一致的。神鬼诗当为隐姓埋名的文人所作,在钱谦益编撰《列朝诗集》之后,曹寅于扬州主持刊刻的《全唐诗》卷八六四录“神诗”一卷,卷八六五、卷八六六录“鬼诗”两卷,卷八六七录“怪诗”一卷,多采录灵怪之诗,并于诗前写有小传。《全唐诗》之编纂很可能是受了《列朝诗集》的影响。
钱谦益为什么会在《列朝诗集》中集中写神鬼小传呢?可能就是续补史家的观念所促成。《列朝诗集》仿《中州集》之例:“选定为一集,使一代诗人精魄留得纸上。”⑨经以载道,史以纪事。神怪之传留存其文集中,也反映了钱谦益以稗补史的观念。《郑氏清言叙》云:“余少读《世说新语》,辄欣然忘食。已而叹曰:临川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迁、固之后,变史法而为之者也。”“以说家之为史者,自临川始。”“而余则谓《世说》,史家之书也;续且补者,以说家窜窃之则陋。”⑩可见“说家之为史者”,是钱谦益早有的史学观念。他于《建文帝年谱序》中又云:“实录废则取征草野之书,传闻异则占决父老之口,梵宫之转藏,教坊之册籍,旅店市傭之留题断句,无不采集,无不诠表,亦足以阐幽潜,劝忠孝矣。”(11)《启祯野乘序》则云:“史家之难,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国史也,家史也,野史也。”(12)史家重实录,而实录废之时,则取征于“草野之书”,“传闻异则占决父老之口”。正是基于这种思考,钱谦益于《列朝诗集》中录神鬼小传二十三则。其意图是续补于史,而并非有意识创作文言志怪小说。钱谦益撰写的神鬼小传决定了其取材须求诸稗官小说。《金姬传》是杨仪以元末张士诚的史实为背景而创作的一部小说作品。钱谦益在《书杨仪金姬传后》中明确地说:“余尝删削杨梦羽《金姬传》,存其近是者若干言,附于《平吴录》之后。今年采辑伪周事略,乃知其尽诬也。”这就说明了钱谦益以小说补史确有意图。他相信小说家之言,用以佐证史实,结果随着资料的丰富,才发现牴牾。所以,他在同一文章中指出:“梦羽他著述多子虚亡是之谭,人皆知之。此传载伪周始末,缘饰形似,懼其为史家之蠹,不可以不正也。”(13)
以稗补史的观念使神异灵怪的小传进入诗集,但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那就是文言小说本身就脱胎于史官文化,未脱离历史文体的形态与叙事方法。文言小说效法史传的体制与叙事方法,杂史、列传、志人、志怪、唐传奇、明清文言小说一脉相承。这就使得钱谦益撰写的神鬼小传具备了文言小说所当具有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