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初文言小说中的货币使用情况
明初文言小说并不兴旺,著名者当推瞿佑的《剪灯新话》和李昌祺的《剪灯馀话》。其中少数作品,涉及货币的使用情况,兹略作分析。
其一,《剪灯新话》卷一《三山福地志》写到:“同里有缪君者,除得闽中一官,缺少路费,于(元)自实处假银二百两。”“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无顾念之意,亦不言银两之事。”“缪君……曰:‘……吾分禄米二石及银二锭,令人驰送于宅,以为过岁之资,幸勿以少为怪。’”这里提到的“银”、“银两”,既可作路费,又可用于过年购物,显然已是日常生活使用的货币。
其二,《剪灯新话》卷一《金凤钗记》写到:“以钗货于市,得钞二十锭。”这里明确提到“钞”,证明了钞在元代的法定货币地位。
其三,《剪灯新话》卷三《富贵发迹司志》写到:“受钞三百锭,枉法断公事;取银五百两,非理害良民。”“月奉束脩五锭。”这里钞、银并举,可见作品所写的元末至正年间,银、钞并用乃是常见的现象。
其四,《剪灯馀话》卷二《鸾鸾传》写到:“妈妈还贺曰:‘可谐矣!请以百金为赏。’”“候媪出,潜随至家,奉银一锭为寿,而以情告焉。”故事也发生于元末至正年间,主人公给邻居的“穿珠匠妇”、巫婆送礼均用银,可见白银用于其日常用度。与前面提到的《剪灯新话》卷一《三山福地志》相印证,越发表明白银在元末使用之广泛。这种现象,对于明初的人们也并不陌生。
综上所述,从元代到明初的小说中,白银的使用真是随处可见。
二
那么,元代戏曲中货币的使用情况又是如何呢?
元代最流行、影响最广泛的戏曲样式是杂剧。我们就以元杂剧为考察对象,来看看其中的货币使用情况吧。
与元代的小说话本相类似,元杂剧写到货币使用的作品中,绝大部分也是以白银为流通货币。
例一,关汉卿《窦娥冤》的“楔子”写到:〔蔡婆云〕“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向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再送你十两银子做盘缠。”第一折写到:〔赛卢医云〕“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本利该还他二十两。”第二折写到:〔赛卢医云〕“刚少他二十两花银。”〔桃杌云〕“告状来的要金银。”
例二,马致远《青衫泪》第二折写到:(茶商刘一郎来见裴兴奴)〔净见旦科,云〕“小子久慕大名……先送白银五十两做见面钱。”
例三,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写到:〔末云〕“小生有花银十两,有铺盖赁与小生一付(副)。”第五本第一折写到:〔旦云〕“红娘,取银十两来,就与他盘缠。”
例四,白仁甫(白朴)《东墙记》第四折写到:〔卜云〕“梅香,与郎中五钱银子。”
例五,无名氏《陈州粜米》的“楔子”写到:“钦定五两白银一石细米”。〔刘衙内背云〕“……私下改做十两银子一石。”第一折写到:〔粜米百姓〕“只得各家凑了些银子,且买些米去救命。”“我这银子还重着五钱呢。”
例六,张国宾《合汗衫》第一折写到:〔正末云〕“再将五两银子来。”
例七,无名氏《小孙屠》第一折写到:〔外末医云〕“怎莫这半药直银七两。”
例八,无名氏《冻苏秦》的“楔子”写到:〔王长者云〕“在下无物相赠,有春衣一套,鞍马一副,白银两锭,与先生权为路费。”
例九,无名氏《来生債》的“楔子”写到:〔冲末扮李孝先云〕“只因本钱欠少,问本处庞居士借了两个银子做买卖。”〔正末云〕“本利该四锭银子,都不问你要。行钱,再将两锭银子来。”第一折写到:〔磨博士云〕“我一日我请着爹二分工钱。”〔正末云〕“孩儿也,唤做银子。……他也中吃,也中穿。……那中吃中穿,是教你将他凿碎了,买吃买穿。”第二折写到:〔正末云〕“将一两银子来与罗和孩儿。”〔磨博士云〕“孩儿也不敢多要,只先支一钱银子,买一条扁担。”〔正末云〕“咱家中奴仆使数的,每人与他一纸儿从良文书,再与他二十两银子,着他各自还家。”
例十,武汉臣《玉壶春》第二折写到:〔甚舍云〕“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做茶钱。”
此外,一些作品写到银、钞并用的情况。例如高文秀《双献功》第一折写到:〔正末云〕“……若有些失错呵,我情愿输三两银子。”第三折写到:(李逵到牢里看孙孔目)〔正末云〕“俺娘与了我一贯钞,着我路上做盘缠。” 又如无名氏《杀狗劝夫》第二折写到:〔柳胡云〕“呀,哥哥靴(革勾)里有五锭钞呢。”第四折写到:〔胡云〕“只等他抬出三千两银子来,便饶了他吧。” 再如无名氏《看钱奴》第二折写到:〔贾仁云〕“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哎呀,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贾仁云〕“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第三折写到:〔兴儿云〕“你自去开了库,拿着十个金子、十个银子、一千贯钞,我跟着你烧香去来。”另如《云窗梦》第一折写到:〔净云〕“大姐,我多有金银钱钞哩。”
个别作品中,主要用钞。例如武汉臣《老生儿》的“楔子”写到:〔正末云〕“张郎,将二百两钞来与引孙。”〔引孙云〕“我那伯伯与我二百两钞;我那伯娘当住,则与我一百两钞,着我那姐夫张郎与我;他从来有些掐尖落钞,我数一数。六十两,七十两,八十两,则八十两钞。”但结合上引武汉臣的另一杂剧《玉壶春》来看,作者所写,仍是银、钞并用。
还有个别作品写到以金钗为代币的情况。例如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的“楔子”写到:〔正旦对关胜云〕“兄弟也,无甚么与你。这一只金凤钗,与你权做压惊钱,休嫌轻意。”第一折写到:〔正旦对徐宁云〕“兄弟也,路途上厮见,无甚么与你。这一只金钗儿,倒换些钱钞,做盘缠去。”有历史学家指出:“金钗本是一种首饰,但在宋代似乎有时作为一种小金条来代钱使用。”③此剧一再写李千娇赠人金钗作“压惊钱”,作盘缠,表明以金钗为代币的情况在元代已相当普遍。
综上所述,在元杂剧中,白银的使用也是居于主流地位。
三
上面的考察,清楚地证明了本文第一部分开头提出的观点:“在元代至明初的小说中,人们在日常生活和交易中使用的货币是多元化的,白银、铜钱、纸币都有,而白银的使用则明显地居于主导地位。” 这些作品分别问世于元代和明初,已是公认的、确凿无疑的事实;如果以元代至明初朝廷明令推行纸币,禁止白银作为货币流通的律令为依据,便要否定它们是元代至明初的作品,硬说它们只能出现于明代嘉靖以后,那是很荒唐的。恰恰相反,作品中这类“不经意的叙事”,正是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表明尽管朝廷再三颁布禁令,其对广大官民的实际约束力却相当有限。元代政治腐败,社会黑暗,法纪废弛,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十分尖锐,朝廷的律令往往停留于官方文书,并常常由官员们带头破坏,自然难以在民间严格推行。由于比价极不合理,加上各级官吏的贪婪侵渔,纸币的实际购买力大大低于其面值,广大民众为了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不以银、钱为支付手段;这样一来,纸币壅塞,银钱广行,逐渐成为普遍现象。笔者查阅《元史·食货一》,其中云:“(天历)二年(1329):至元钞一百一十九万二千锭,中统钞四万锭。”此后再无印钞记载,似可为此一证。元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元王朝发行的纸币更是成为废物,银、钱成了真正的流通货币。这种情况,自然会延续到明初。
再看《水浒传》的情况。正如石昌渝先生所说:“《水浒传》绝无使用纸币的描写……市场交易不论款额大小,几乎专用白银。” 不过,书中使用铜钱的情况却并非“罕见”。仅就百回本《水浒》的前三十回略加考察,便可看到如下例子:(1)“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第二回)(2)“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着落店主人家,逼要原典身钱三千贯。”“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画了他的模样,到处张挂。”(第三回)(3)“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去取钱与他。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第七回)(4)“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第九回)(5)“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第十一回)(6)“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我三百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第十二回)(7)“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钱,下来解船。”(第十五回)(8)“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第十六回)(9)“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何清笑道:‘……若是叫兄弟得知,赚得几贯钱使,量这伙小贼有甚难处?’”(第十七回)(10)“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第二十二回)(11)“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钱一千贯,赏赐与武松。”(第二十三回)(12)“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第二十四回)(13)“武大道:‘……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第二十五回)(14)“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第二十九回)由此可见,在《水浒传》写到的日常消费中,银、钱并用,而以白银为主。这种情况,与大多数元代话本小说、元杂剧相类似。因此,以元代至明初朝廷明令推行纸币,禁止白银作为货币流通,而小说情节中人们却广泛使用白银为依据,证明《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未必可靠。反之,如同上文所说,小说有关人们在生活中广泛使用白银的描写,却可以成为《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的重要依据。
必须说明,石昌渝先生是以四个方面的论据来支撑其“《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的中心论点的;本文则仅就其第三条论据进行一些探讨,而未涉及其他论据。因此,上述考察,只能证明其第三条论据未必可靠,尚不足以完全否定昌渝先生的中心论点。
在这里,笔者想要特别强调:在古代史、古代文学研究中,努力发掘相关时代的历史资料是十分重要的,这将有助于避免主观臆断的浮躁之风;然而,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对历史资料,除了一般意义的鉴别真伪(鉴别其是否确系某一时代的资料),还应谨慎辨析其内容的虚实(判定其所言是否符合事实)。令人遗憾的是,这一点却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就官方文书而言,必须看到,言行背离、口是心非乃是封建统治者的痼疾,许多官方文书仅仅是自欺欺人的官样文章。大量的史实证明:统治者历来明文提倡礼义廉耻,但他们自己却总是荒淫无耻;统治者经常明令禁止贪污受贿,但招权纳贿却成了官场惯例,贪官污吏总是大行其道;在政治混乱期和王朝衰败期,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现象尤为严重。因此,朝廷律令、官府榜文,在很多时候只能表明统治者这样“说”了,并不等于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更不等于他们“完全做到”了;相反,很多时候只是一纸空文。所以,不能把朝廷律令一概等同于史实,径直采用,引以为据而不加分辨(当然,其中也有相当部分是可信的)。与同时代的野史杂传、书信日记等非官方资料相比,朝廷律令的可靠性并不见得更高,其“水分”反倒可能多得多。为此,在今后的研究中,注意朝廷律令与实际生活的差距,值得我们研究者进一步重视。只有综合同一时代的公私文献、文物古迹,参照通俗文艺的有关叙述,辨伪存真,才能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
注释:
本文开始酝酿于2001年底。两年多来,在搜集资料、整理思路的过程中,我先后在西南师范大学、西华师范大学、南开大学等高校作学术报告和与师友交谈时讲过主要观点;但因忙于其他任务,直到2004年5月才完成全文。文章交稿后,经友人提示,得知《贵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发表张培锋同志的《关于〈水浒传〉成书时间的几个“内证”考辨》一文,对石昌渝先生的论文进行了全面商榷,特找来拜读。该文第二部分《关于交易使用白银》,认为南宋、金、元时期,白银均成为主要货币,并举了元杂剧中的四个例子。这部分共约一页,内容有与拙作相通之处,但有三点重要区别:(1)张文认为白银的使用与《水浒》创作年代不一定有直接关系;拙作则认为:“小说有关人们在生活中广泛使用白银的描写,却可以成为《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的重要依据。”(2)张文举了元杂剧中的四个例子,证明元代白银已成为主要货币。拙作则是全面观照元代至明初的小说戏曲:其中小说方面包括小说话本、讲史话本、《永乐大典》、明初文言小说四类,是张文完全没有涉及的;对戏曲的考察,不仅例证不同,而且将其中货币的使用分为“绝大部分以白银为流通货币”、“银、钞并用”、“个别作品中,主要用钞”、“个别作品写到以金钗为代币”四种情况,显然更为全面。(3)张文仅就石文进行商榷,拙作则在文章第三部分强调提出:“对历史资料,除了一般意义的鉴别真伪(鉴别其是否确系某一时代的资料),还应谨慎辨析其内容的虚实(判定其所言是否符合事实)。”“就官方文书而言,必须看到,言行背离、口是心非乃是封建统治者的痼疾,许多官方文书仅仅是自欺欺人的官样文章。”“所以,不能把朝廷律令一概等同于史实,径直采用,引以为据而不加分辨(当然,其中也有相当部分是可信的)。与同时代的野史杂传、书信日记等非官方资料相比,朝廷律令的可靠性并不见得更高,其‘水分’反倒可能多得多。为此,在今后的研究中,注意朝廷律令与实际生活的差距,值得我们研究者进一步重视。只有综合同一时代的公私文献、文物古迹,参照通俗文艺的有关叙述,辨伪存真,才能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这就具有了理论高度和普遍意义。总之,拙作完全是自出机杼,自有特点,因此仍按原貌发表。
① 石昌渝:《〈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考》,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下引石先生语,均见此文。
②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8页。
③ 汪圣铎:《两宋货币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下册第9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