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三朝,就文言小说——主要是志怪和传奇小说——来说,唐人的辉煌已成过去。不过,宋代文言小说以《夷坚志》为代表的通俗化倾向,元代《娇红记》、《龙会兰池录》等长篇传奇小说的出现,清代《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双峰对峙,都是文言小说自身的新发展,大抵具备某些推陈出新、别开生面的特征。此间有明一代,文言小说的地位未免有些尴尬,总体影响似乎前不及两宋,后不及清代。这或许是历史实情,但更有一个现实实情是,通常人们对明代文言小说的关注和认识,是相当有限的。
如果用王国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的观念将明代定位为“小说时代”——尽管研究明代诗文的人对此表示反对——的话,那么不幸的是文言小说的光焰被白话通俗小说所掩,后者始终是小说史书写的主角,而前者常常被边缘化、矮化。问题不在于如何“婢作夫人”地把它扶上独尊地位,这不可能,而是如何恢复文言小说在明代曾有过的真实状况,发现和评估它的价值。就是说,倘若我们将明代看作一个“小说时代”时,需要清醒地知道,“小说”二字绝非是由《三》、《水》、《西》、《金》以及“三言二拍”等构成,此中文言小说也曾占有不可忽视的份额,起过不可忽视的作用。欣欣子序《金瓶梅》,胪列“前代骚人”《剪灯新话》等九种,虽说是用作《金瓶梅》的对比而抑扬其间,但那实际都是当时阅读界流行的作品。除《水浒传》,其余八种都是文言小说;而除《莺莺传》,其余七种又都是明人作品!这就告诉我们,在明代前期的一百几十年间,在《三国》、《水浒》的长篇白话创作尚还缺乏热烈的呼应时,文言小说竟是这一阶段小说界的主角。学者们的研究指出过,欣欣子序提到的九种小说,都曾被《金瓶梅》吸收为素材,比如《怀春雅集》有二十首诗词就被《金瓶梅》所袭用(陈益源《从〈娇红记〉到〈红楼梦〉,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07页》,因而这就又告诉我们,明代文言小说曾对通俗小说作家及其创作产生重大影响。
纵观明代小说界,会发现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大量以文言小说和笔记野史为主的汇编丛抄的编纂刊刻,虽说宋代已经有这样的现象,数量也不算少,典型代表是《太平广记》、《类说》等,但明代可说是发扬光大。从明初瞿佑编纂《剪灯录》开始,此后《古今说海》、《虞初志》、《艳异编》、《才鬼记》、《青泥莲花记》、《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情史》、《剪灯丛话》、《合刻三志》、《绿窗女史》、《五朝小说》、《重编说郛》、《顾氏文房小说》等等层出不穷。这种现象和明代出版业的高度发达及书商的商业运作有关,和社会阅读的取向有关。小说借助于出版传媒的传播力量和导向作用大出风头,获得前所未有的荣光。这些小说汇编丛抄,对创作者来说无疑起着刺激和示范作用,像瞿佑编了《剪灯录》又创作《剪灯新话》,就是一个典型事例。
瞿佑的《剪灯新话》曾产生巨大影响,在明代形成一个“剪灯”系列,甚至朝鲜朝、越南后黎朝都出现过模仿之作(金时习《金鳌新话》、阮屿《传奇漫录》)。《剪灯新话》多缀诗词,这似乎和元初宋梅洞《娇红记》有关,只是篇幅不长而已,而那些联翩而出的明代长篇传奇小说(或者称作中篇传奇小说,那是用今人的中篇小说概念),更是《娇红记》的直接模仿产物。长篇化、才子佳人化、诗词化的所谓“诗文小说”的大规模出现,是明代文言小说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要说明人对文言小说的贡献,这算是一点,明人把长篇文言小说这种新文体铺张扬厉,发挥到极致。
从数量上看明人文言小说不算少,不过如同明诗一样,明人文言小说模仿性太强,这就限制了它的艺术成就和影响力。但是,学术研究和阅读欣赏不同,我以为小说史研究是小说文化现象的研究,不是一二流作家作品的评论和综述。作为小说文化现象,小说创作、小说编纂、小说刊行、小说作家的活动、作家群的地域集合、流派的建立,小说理论的表达,如此等等都是观照对象,而且还要将这一切置于古代整个小说史,置于明代整个小说界,置于明代政治、学术、宗教、文学、文化、社会思潮的背景中考察,揭橥一切小说现象的原因,阐释其深层的意义。在这样的目的之下,小说创作和非创作性的小说编纂,优秀作品和非优秀作品,文人创作和民间说唱,小说阅读和小说研究,小说刊行和其他传播途径,艺术努力和商业炒作,实在都没有高下远近之分,都为研究所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