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读者也许会问,我们又将如何看待贾母对薛宝钗的态度呢?在有些场合,贾母不是明显表现盘对黛玉的不利态度吗?这正是值得我们探索之处,因为里边是颇有文章的。比如第三十五回,众人在座,宝玉原想“勾着贾母”赞林黛玉,谁知贾母却说:“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贾母这话,的确也不是一套当面奉承的假话,她的确是赞薛宝钗的。但我们更需要玩味“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这句话,在贾母的意识里,袜黛玉是和迎、探、惜一起成为贾府的人了。既然如此,当众赞扬非“我们家”的薛宝钗,也就不为失体了。否则的话,我们怎能设想贾母会做出当众扬钗抑黛的事来。因此,这里表面文章是在赞扬薛宝钗,而实质上却是表示了贾母对钗、黛二人的亲疏之别。这一点,似乎连贾宝玉本人也没有听出其中的味道来。
第五十回,有贾母探问薛宝琴“年庚八字”之事,薛姨妈揣知其意欲为宝玉提亲,忙表白宝琴已“许了梅翰林的儿子”,贾母便不作声了。对这件事,我过去一直看作是给黛玉的一个可怕信号,说明贾母没有考虑她,但想深一层,却觉得为什么不可以把它看成是完全相反的一个行动,即实际上是向薛宝钗发出一个信号呢?薛宝钗在此已久,贾母在这方面毫无表示,而她的一个堂妹刚到,贾母便即刻起意,这不是明确表示已舍弃了薛宝钗么?只要这层意思让大家明白了,那么以后的宝黛婚配就可顺理成章了。其实,贾母事前又何尝会没有打听到薛宝琴已经有了人家,否则的话,这种事情怎好如此在仓促间当面向薛姨妈提出呢?连凤姐也“巧不过”的老太太只是很巧妙地借此作一个姿态来暗示自己对宝钗的否定罢了。贾母对众人提出此事,是选择了林黛玉恰恰不在场时说的,这也不是偶然的。
那么,既然贾母的心理是如此,那她为什么又不直接提出宝、黛的婚事来呢?一方面,固然如兴儿所说,他们二人年龄“还小”,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她有难言的苦衷,不是那么可以随意提出的,这正是我们这个题目要说的贾母的烦恼之处。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家庭里,男女的婚事,皆是由父母作主的,作为祖辈很难越过其父母来为孙辈决定婚事。迎春与孙绍祖的婚事,虽然贾赦“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而贾宝玉的婚事,对贾母来说就更为难了。薛姨妈一家赖在贾府这么久,且毫无一点要搬走之意,她们的目的本已十分明显了。而薛姨妈又早已和王夫人说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因而早已刮起一股“金玉良缘"的妖风,在贾府身历五代的贾母,对此岂有不知?她当然更知道这股力量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尤有甚者,“金玉良缘”明显地还得贵妃娘娘的支持,元妃在端午节给贾府众人所赐的礼物就透露出了此中消息。在这种情况下,贾母自然是不能贸然提出宝、黛的婚事来的。她自然只能用较委婉含蓄的方式来显露自己的意向。贾母和大儿子一房关系本已不好,贾赦已当面嘲讽过她“偏心”,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再触犯了这一家子,那么自己的处境将会如何,贾母是不能不考虑的。贾母当然还深知,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金玉良缘”本是早就可以公开堂皇地办成的。既然对方对自己颇有顾忌,自已又怎敢轻率行动呢?
因此,在宝玉婚事上的两股势力,都是心照不宜,而表面上又好象若无其事,还勉强被一层宗法关系的薄纱遮掩着,维持在一种虚假的关系上。而势孤力单的贾母,在这一问题上是没有一个可以依赖和支持她的人,王熙凤也不例外。她心中的万千思绪,甚至连林黛玉也是不可与之共语的。在前八十圆里,这种局面可以说一直是处于相对僵持的状态,而从其发展趋势来说,则明显是有利于制造“金玉良缘”者一方的。因此可以说,贾母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可告人的烦恼,也许并不亚于林黛玉吧。后四十回所写贾母对待宝、黛、钗三角关系的态度,可以说是未能窥见贾母心底壶奥的。只是很可惜我们无法看到曹雪芹在这一事件上的精彩文字了。
探春曾经说过:“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看来,这种“说不出来的烦难”不仅整天困扰着贾府的千金万金小姐们,就连她们的老祖宗也在所不免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