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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李纨(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胡元翎  点击:次  时间:2001-08-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三、李纨的两种结局

李纨的结局,因《红楼梦》乃断了尾巴的蜻蜓而至少存在两种样式:一是影响颇大的高鹗续书中的李纨结局,这有具体情节文字;二是接近曹雪芹本义的李纨结局,这则需要依据前五回埋下的伏线、人物发展的趋势以及曹雪芹惯用的笔法加以推断。那么,高鹗对李纨的理解与把握是否与曹雪芹一致?续书中的李纨结局是否与曹雪芹的原设想合拍?通过仔细的分析比较,我们不得不说:不。

曹雪芹只在一开始以呆板之笔总的概括出李纨作为孀妇的呆板生活方式,然后则都是以充满感情的文字描摹这一孀妇内藏的活力、欲望、才智及痛楚,使读者深深感到李纨并不象开始交待的那样简单乏味,不仅仅是一个节妇。而高鹗只注意到曹雪芹一开始的总论,又将李纨拉回到标准节妇的框框里去,让李纨更着意地毫无生气地作节妇,而无视前八十目已展现出的李纨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续书中的李纨很少有似前八十回的真情流露,除了一一九回闻听贾兰中举“心下暗喜”,又因王夫人没了宝玉“心怀悒怏,喜色不敢形于面”一笔,较合乎一般人情之外,她基本上沿袭和发展了前八十回中居于园外世界的李纨的仪态:善良、贤惠、清心寡欲、与世无争。高鹗为之安排的主要情节有:第九十七回,在黛玉伤心孤凄地辞别人寰之际,只有李纨与紫鹃为之料理后事,“哭得死去活来”;第一一○回,凤姐为筹办贾母丧礼,承受来自上下内外的责备,事事呼唤不灵、才尽力诎之时,“李纨独怜凤姐”,这一行止引得后人大加赞誉:“毕竟贤德之人,到处贤德。”[6]还借书中人物之口特意强调她的贤;第一○八回,贾母以凤姐为参照系夸李纨能受得富贵,耐得贫贱:“倒是珠儿媳妇还好,她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她了。”;第一一○回有“家下人素服李纨一人”字样,等等。与前八十回略有不同的是:作为家中的孙儿媳妇,在长辈面前只求尽到礼数而略显笨拙、木讷的李纨在后四十回中却活泛了些。第九十四回,怡红院里枯萎了的海棠奇怪地盛开了,大家都觉古怪,探春心内想: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贾赦、贾政也觉是花妖;凤姐遣平儿偷偷告诉袭人铰块红绸子避避邪;老太太、太太心内忐忑,嘴上却强辩。而出人意料的是,素日“不管废与兴”,超然于是非之外的李纨却顺应老太太的喜好,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带有明显的迎合、凑趣成分。果然,老太太高兴,接下来命宝玉、环儿、兰儿即兴作诗一首,而独令李纨将兰儿的诗念与众人听,这在李纨,可是少有的殊荣。而且在接下来的闲谈中,李纨又能轻松地幽默一番,使“大家听着都笑了”。这种驾轻就熟的悦亲之道,真令人怀疑是否是从凤姐、宝钗那儿偷来的机杼。作为母亲,她更加合格地充任了一个教子的楷模。如第九十七回,黛玉将死,紫鹃打发人去传李纨,见“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第一一。回,老太太丧事忙过之后,贾兰与李纨在人前有一段过于正式的关于读书的对话;第一一七回,书中交代“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大有《儒林外史》中课子到深夜的八股迷鲁小姐之风。在前八十回中从未有此类情节。总之,通过这些单方面的强化,看出高鹗极力将李纨塑造成一个由内到外的标准的节妇,而且对这一形象给予赞赏。一○八回一个小细节更明确了这一倾向。“强欢笑蘅芜庆生辰”,大家掷骰子行令,轮到李纨,掷了一个“十二金钗”。在“金陵十二钗”纷纷凋零之际,高鹗让“十二钗”中并不显眼的李纨打出“十二金钗”字样,其用意何在?张新之的评点很富有启发,他说:“‘十二金钗’明结全书,要人各得完结,同归一善,故必属李纨。”[7]李纨即是“十二钗”中之“最善”,而高鹗所认为的“最善”指全部思想和行为完全纳入名教范畴的谨守妇德、三从四德的楷模。

要之,高鹗续书中的干巴巴传声筒式的李纨取代了前八十回中具有鲜活生命及复杂性格的李纨。

对于如此完善、如此标准的封建节妇,高鹗自然又调动起惯有的思维方式,赋予她善有善报的结局:“贾兰中举,李纨暗喜”。一个寡妇一生所付出的代价终于有所报偿,这真是出令人欣慰的人生喜剧。可这又真是与曹雪芹的悲剧构想大相径庭。《红楼梦》的主题具有多义性,全书写了“一个贵族少年不被亲人、社会理解,与亲人、社会格格不入的精神悲剧”,写了“一群小才微善,或情或痴的异样女子在不同的遭际中被摧残、被扭曲、被毁灭的人生悲剧”,写了“一个趋于衰败的名门望族,坐吃山空,后继无人而日渐萧疏的历史悲剧”。[8]因为书中“精神悲剧”、“人生悲剧”、“历史悲剧”的丰厚性、深邃性,可以涵盖整个人类的全部悲剧,具有永恒意义,所以这部大书即是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作家浓重的悲剧意识贯注于作品的每个人物和情节问,李纨悲剧也理应是这悲剧乐章中一不可忽略的乐音,同样体现出其深刻的悲剧意蕴。而就高鹗续书中的李纨结局,我们只能说,在《红楼梦》这曲震聋发聩的悲剧乐章中,她是一个走了调的音符。

那么,曹雪芹本义要为李纨安排什么样的结局呢?李纨判词和《晚韶华》曲子起了预示作用。李纨册子上画着盆茂兰,旁有~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判词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第一句以谐音出李纨二字,且“桃李春风结子完”告诉人们李

纨悲剧是有了儿子之后,其青春遂完结,即丧偶之悲。但李纨悲剧并不仅限于此。第二句“到头谁似一盆兰”,调子一转,似乎又告诉人们其命运有一转机,茂兰,喻兰儿的大富大贵,因而带给了李纨一喜剧收场。高鹗只照应了判词的这二句。后二句令人费解地又一转,“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借用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生生还复死。生死还双美,冰水不相伤。”道出了伟大的生死轮回的辩证法。那么谁将面临一个生死的问题?是贾兰?是李纨?最后一句“枉与他人作笑谈”,为什么李纨会被人引为笑谈?因这首判词过于简约,不能完满地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只好再看《晚韶华》曲子: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这支曲子从内容上可分为两大段。从“镜里恩情”到“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是第一段,后面为第二段。第一段是总论,概括了李纨一生的两大悲剧:“镜里恩情”和“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照应“镜里恩情”,这一悲剧很明了。只是何为“梦里功名”存有异议。曲中说“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珠冠、凤袄自是女子的封诰。无常,本佛教用语,指世间一切事物忽生忽灭变幻不定,这里指不得寿终,与判词中的“冰水好”之譬恰相合。那么这一句的意思应是,凤冠霞帔的李纨,因当头撞遇无常而功名成空。而撞遇无常却有两种可能:一是李纨在贾兰夺取功名,自己也凤冠霞帔之后即刻夭亡;二是儿子贾兰在夺取功名,高官得坐后即刻夭亡。

第一种可能不能成立。

证据l:《晚韶华》曲子的第二段有一句:“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意思是人生一大悲剧是老来孤独无子其凄凉更甚于老来贫寒。比较明确地告诉人们李纨并没早死,而是虽然凤冠霞帔,却最终成了一个没有儿孙绕膝的孤苦伶仃的老寡妇。

证据2:曹雪芹常常对照地推出人物,如宝钗与黛玉,妙玉与惜春等。李纨与凤姐恰成一对反衬。她们同是少奶奶,但一个是在现实世界中超然又规范的女人,一个是在现实世界中虽具才能美貌及多种魅力但却有某种恶德的女人。其结局虽同归“薄命司”也应是相对衬的。凤姐的命运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其最后的结局应是被贾琏所休弃,羞愤交加而早夭,迎接死亡的痛苦。那么作者定不会令李纨也重复此结局,而是象宝钗一样面对活着的磨难。

证据3:不符合曹雪芹彻底的悲剧观。曹雪芹站在时代的高度,审视和揭露这一至衰的末世,这种审视和揭露是客观的、真实的、深刻的、犀利的,因而也是无情的。他要写“家亡人散各奔腾”,他要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要写“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总之,他要写一个令人震撼的彻底的悲剧。如果李纨真是在贾兰获取功名之后早夭,那么“金陵十二钗”中有谁及得她来?虽有少年守寡的辛酸,但寄托了厚望的儿子终有成就,且自己也凤冠霞帔,老有得意儿孙送终,她该安然瞑目了。这种结局只能削弱悲剧的感染力和振撼力。

否定了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基本成立。

证据l:《晚韶华》曲子第二段中的“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都是形容男子出将入相的威风八面,自然指贾兰。全曲又从“气昂昂”、“威赫赫”的叠唱所卷起的高亢的调式陡然跌入“昏惨惨黄泉路近”的悲音,整个语句联贯而下,所以“黄泉路近”的主语自然也是贾兰。

证据2:符合曹雪芹要写一个“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名门望族历史悲剧这一主旨。“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只不过是高鹗的一个美好的幻想。

到这里,判词所留下的问题还有一个没有回答,即为什么李纨会被人引为笑谈?因其青春丧偶?这种命运历来是令人同情的。因其青春丧偶,待儿子荣达,自己也青春老去,儿子荣达是对悲剧一生的补偿,本该令人欣慰。因为兰儿荣达后即刻夭折?这是更悲苦的命运,更该令人同情,须掬一把同情泪。“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李纨一生是青年丧夫、晚年丧子,孤苦一世,悲惨得近乎荒唐的一生。那么如此悲苦的李纨只有一种情况才可能被人引为笑谈,那就是,贾兰爵禄高登,其气势令世人羡煞、恨煞,竟达到了将李纨平日的悲苦忽略不计的程度,然后贾兰又突然一落千丈,遂令世人感到痛快,“引为笑谈”。其气势令人羡煞,在判词、《晚韶华》曲子中有暗示:“到头谁似一盆兰”,“光灿灿”、“威赫赫”、“气昂昂”;令人恨煞,也有其必然性,因为整个封建制度已开始进入自我否定阶段,“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历史命运正等待着它,谁能保证“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怪圈不在这一封建孝子贤孙的身上发挥效力?[9]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贾兰可能是一个悲剧人物,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那么,伴随着贾兰的悲剧,李纨一方面承受着失去儿子的悲苦,一方面又要忍受来自世人出于猥琐心理抛来的冷酷的讥笑。悲夫!李纨。

要之,李纨共有三重悲剧:一是,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她也具有青春、才智、热情等曹雪芹所欣赏的属个体人格意义上的美,但随众女儿共同奏响美的毁灭、青春的毁灭、灵性的毁灭的悲歌;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又承受青春丧偶、晚年丧子的惨酷命运;三是,作为一个相对来说努力循守封建礼教尺度的人,最后却落得了一个“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下场,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所以,李纨悲剧也是令人心悸的悲剧。李纨形象不可忽略。

注释:

[1]《俞平伯论红楼梦》中《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

[2]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一九八○年版。

[3]见《八家评批红楼梦》中第四十五回的眉批。文化艺术出版社l991年9月版,第1079页。

[4]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十七回。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365页。

[5]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一一○回的眉批。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708页。

[6]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一一○回的洪秋蕃评。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715页。

[7]见《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649页。

[8]见刘敬圻《困惑的明清小说》中《红楼梦主题多义性论纲》。黑龙江出版社1990年

[9]参见张锦池《红楼十二论》。认为“原著以贾雨村的归宿补足了阅者对贾兰前程的想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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