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词韵通常可用清戈载的《词林正韵》,它分十九部,平声、上去、入声各部分押。曲通常用元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共分十九部,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通押,入声则分别归入、平、上、去,像现在的普通话那样。还有,词韵疏(小令亦较密),一般不大换韵;曲韵密,句末大都押韵。曲一支都押—个韵部,还可以重韵。
词并非句句押韵,隔句或隔多句押韵较为常见,并且词中还可换韵。散曲则用韵较密,几乎要求句句用韵,一韵到底,中间不能换韵。如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这首曲中,我们除了可以看出须句句押韵(u韵)并一韵到底外,还能够分析出散曲韵律上的两个特点:其一,平上去三声通押(曲无入声),而不像词那样细分平仄。其二,不避重字重韵,如“苦”字在句尾出现两次,这在词里是非常忌讳的。这种用韵的灵活性,使散曲更具有顺口、动听的声韵之美。
4、曲不但有衬字,而且有些曲调本身可以增加句子,有些套数还可以增减调数,这是曲律的规定。可增句的共有十四调:[正宫]的[端正好][货郎儿]、[煞尾];[仙吕]的[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几];[南吕]的[草池春]、[鹌鹑儿]、[黄钟尾];[中吕]的[道和];[双调]的[新水令]、[折桂令]、[梅花酒)、[川拨棹]等。增句多少,不大有限制,如[混江龙],有增至数十句的,竟成为长达千字的长歌。散曲在字数、句数和调数方面的上述特点,既增加了曲子的生动灵活,又可扩大曲体所表达的内容,体现出散曲比词在体制方面的长足进步。
5、句式长短与音乐情调有关系。词的句子从一字句可至十字句(甚至有“十一字句”之说),九、十字句如辛弃疾《粉蝶儿》:“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曲的句子则更长,特别表现在套曲中,最长可达三十字(仅见于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散套中一例),二十字左右的长句常可见到,如王廷秀的套曲[粉蝶儿]《怨别》:“愁的是雨声儿淅零零落滴滴点点碧碧卜卜洒芭蕉。则见那梧叶儿滴溜溜飘悠悠蔼蔼纷纷扬扬下溪桥。见一个宿鸟儿忒楞楞腾出出律律忽忽闪闪串过花梢。不觉的泪珠儿浸淋淋漉漉扑扑簌簌媪湿鲛绡。”(短句例从略)
句式的或长或短,亦反映了词和散曲在音乐上和情调上的特点:一般地说,短句连属,韵位密集,则拍节急促,易表达激越的感情,长句相接,则调式沉缓,气势平和。短句连属的,如辛弃疾《水龙吟》:“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词中,四字句相排,三字句随后,一句两顿,句句进逼,生动地体现出词人那种孤愤叹惋之情,千百年来,使无数文人读后为之震憾!此外,贺铸和张孝祥的《六州歌头》词和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曲,也都借助音乐上高昂亢奋、拍节急促的调子反映出了崇高的爱国激情。长句相接的,如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及上文所举王廷秀的套曲《怨别》,都使人感到一种哀怨沉缓的情调。如果将以上这两种句式互相配合,即长短句相间,缓急相谐,则易包容丰富的思想感情,使词曲更具有参差错落之美。这在词和曲中比比皆是,不再例举了。
6、方言俚语的大量运用,是散曲与词区分俗雅的特征之一。上文所引用的关汉卿和王廷秀的散套,其俗语的大量运用都不失为成功的尝试。散曲中大胆运用俗语是和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总趋势相一致的,为后世非正统文学的发展,在语言上做了必要的准备。
三、词和曲在语言、风格上的不同
宋词现存二万余首,元散曲传世之作仅有小令三千八百余首和套数四百五十余套。从风格上看,宋词较为多样化:豪放(如王安石《金陵怀古》[桂枝香])、清旷(如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愤激(如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典雅(如姜䕫《点绛唇》)、婉约(如李清照(声声慢》)与艳丽(如贺铸《薄幸》)等等。其中,以高雅含蓄之作居多。
散曲的风格也较多样,但以通俗畅达为主,力求痛快淋漓,较多地保留着民间俗曲的某些特色。概括地说:
1、词贵雅,曲尚俗。
王国维说:“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运用新言语”。“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宋元戏曲史》)王氏说的是剧曲,但散曲也不例外。一般地说,元人的运用口语,在剧曲中比在散曲中更为多些。但元代的散曲家,多数仍以善用口语见长,如王和卿、卢挚、关汉卿、马致远、贯云石、张养浩,乔吉、徐再思、查德卿、刘廷信等人。其次,我国经过长期发展而日益丰富的书面的文言,特别是诗词的语言,也有很多有生命的东西,值得我们加以继承。因此元曲除了多用口语外,也兼采文言。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附有“作词(此指曲词)十三法”,是专讲散曲作法的,早就认为曲的造语,“太文则迂,不文则俗,要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他的《折桂令·自嗟》:“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甚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如丹砂。酱瓮儿恰才梦撒,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柳攀花!”明白如话,直抒襟怀,毫不藏头缩尾,这正是散曲的当行本色。后人继承周氏之说,有的提出了“雅俗共赏”的标准(黄周星《制曲枝语》)。但词多用雅言,曲多用俗语,这是词和曲在语言上的区别。
笔者认为这主要是就语言特色而说的。“曲尚俗”实际应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说选词造句要尽量口语化,不要像诗词那样过于浓缩、过分雕琢;另一方面允许甚至提倡方言土语、俚俗语言入曲。这样就使散曲在文学情态上与诗词有了明显区别,更加生动活泼,更加生活化一些。由于俗与雅,浅与深,旧与新,显与隐的和谐统一,故大人小孩,识字不识字的,妇孺皆可欣赏。它对口语、方言、俗语、谚语、成语和经史语、诗词语,乃至佛道、卜筮、尺牍用语、外来语等广收并储,再经加工改造,并使之融为一体,为我所用,形成“文而不文,俗而不俗”,雅俗共赏的语言。正因它将通俗口语与其他几方面的特点结合起来,才使其语言有着特殊的风姿。
但是,宋词的婉转含蓄与元曲的直率畅达并无孰高孰低之分,也并非是绝对相互排斥的关系。风格及表现手法的高下优劣要依具体场合而论。古人常以一个“趣”字来标格词、曲,宋词讲雅趣,元曲尚俗趣。所谓俗雅,只是本色的不同,其间不要忘记:有趣,讲究情、景(境)、理、趣的有机结合,客观的美和主观的美感高度统一,乃是词和曲的共同特征。同时也应看到:元散曲发展到后期,尤其至乔吉和徐再思,他们的大部分散曲力求曲雅精工,和宋词难以分辨,失去了散曲的基本风格。
2、词贵含蓄,曲尚显露。
词注重意境,贵含蓄、内蕴、凝练、雅丽、讲究格律,比较规范,以文雅为主,带文人书卷气。手法多用比兴象征。因而以此作为词在表达方法上的一个基本要求。词在唐宋时虽合乐能歌,但内容大都是相思离别,听者多数是文人学士,它的主导风格还是婉曲含蓄的。曲则不然,它是一种带有浓厚的市民色彩而又在当时普遍传唱的新诗体。它是唱给读书人(文人学士)和不读书人(所谓“村夫俗子”)听的。“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快意”。(凌濛初《渎曲杂札》)它主要是诉诸听觉而不是诉诸视觉,因此要求“直说明言”。散曲则崇尚趣味,贵显露尖新,表达灵活自由,追求淋漓酣畅,以直率俚俗为主。多用赋的手法,喜欢白描、直陈胸臆。正如任中敏在《词曲概》中所言:“曲以说得急切透彻,极情尽致为尚,不但不宽驰、不含蓄,而且,多冲口而出,若不能得者,用意则全然暴露于词,…此其态度为迫切,为坦率,可谓恰与诗余相反也”。
关于赋、比、兴,前人有“赋显而兴隐,比直而兴曲”之说(陈奂《诗毛氏传疏》),曲要求显言直说,故多用赋。散曲小令,又只有一支,字数只有二、三十字至四、五十字,近乎诗的绝、律,词的令、近。不过曲在运用赋、比这种艺术手法上却有很大的发展。请看下面同是写思念征夫的词曲:
拿宋人贺铸的词【杵声齐】和元人姚燧的【越调·凭栏人】《寄征衣》作个比较,贺词说:“砧面营,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这里的“泪墨题”,题了些什么?作者并没说,意在言外,全靠读者透过字句的表面,调动起丰富的联想,去细心体味,这里包含着“更行更远之意”。(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含有比玉关还远的情思。可谓深情犹在不言中了。姚氏的散曲,“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主人公的难处一点也不遮掩,将其内心的矛盾,真率、活泼的性格,寄与不寄的矛盾内心敞开让你看:寄吗,怕影响归期;不寄吗,又怕挨冻受寒。正因她敞开了心扉,才使读者直接看到、感受到了一个女子的思想斗争激烈。一派天然俗趣。而这正是建立在诚率、真挚情感之上的。
如同是吟咏别情离绪的:宋代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元代商挺《潘妃曲》:“目断妆楼夕阳外,鬼病恹恹害。恨不该。止不过泪满旱莲腮。骂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同是写别后相思,在词是不涉“情思”二字,只是写足了“愁昼”“夜凉”。酒醉黄昏之后,用一生动的比喻,点染“消魂”,夸张“消瘦”。全词含蓄典雅,耐人寻味。可以说是“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深得“骚人三昧”;而曲却是下笔即人情,极言相思病。结尾又以骂来表情,更见情爱相思之苦,真是写尽相思,不留余韵。
此外,同是写闺思春怨的,用宋晏殊《采桑子》词与元张可久《闺思》[山坡羊]曲来比较,同样可以看出宋词的细密含蓄与元散曲的通俗畅达。古人曾说:“词如诗,曲如赋。”“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曲之体无它,不过八字尽之,曰:‘少引圣籍,多发天然”’,“尤宜俗宜真”。正因为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和表现手法,所以读宋词时需要慎思索、推细节、通典故、起联想,而读散曲时却常常能够一览无余,曲旨在握。
清朝人曾评论说:曲有三易,“可用衬字衬语,一也,一折之中,韵可重押,二也,方言、俚语,皆可驱使,三也。是三者皆诗文所无,而曲所有也。”确实抓住了散曲形式的特点。今人进一步阐发说:实际上散曲是把自由体与格律体两种诗歌形式结合起来,达到了所谓“雅俗共赏”的境界,预示着白话新诗体的产生,标志出诗歌形式上的一次解放。这实在是很中肯的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