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四卷中,情感最为悲凄的即《坎坷记愁》,卷首,有这么一段叙述: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这一段文字,字字有如血泪,悲愤之气现于纸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引用尼采的话,以说明自己对文学的见解:“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如果说《闺房记乐》《闲情记趣》还能够给读者一种自由的精神、平等的婚姻、美好的生命等审美享受,那么《坎坷记愁》里的审美阅读体验则只有:悲、愤、痛楚。
此卷中,所有的生命的闪光点全部暗淡了。芸娘作为一个才女、贤淑的妇人,却终究由于“衅起家庭”被迫离开夫家家族。甚至于到生命临终,芸娘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弃妇”的身份。“衅起家庭最可怜,暮巢飞燕影凄然,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三白丧妻,亡子,遭友人诬,且父亲临终之际,犹困顿于外,为生计辗转流离他乡,背上了不孝之罪名。
但是,正如是苦难而不是幸福造就了人类,幸福只是苦难的间歇和偶尔停步一样,《坎坷记愁》造就了沈复,毁灭了沈复看似平静的理智。作者非常强烈地营造出来一种悲剧美。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行为,没有什么伟大而崇高的悲剧精神,也没有充满矛盾的悲剧性格,只是到处可见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琐碎所造成的悲剧。
三白和芸娘都具有善良的品德和行为,也具有作为一个普通人最起码的生活的合理要求。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这些却被无情的社会现实所击倒,这是悲剧美生发的最根本原因。在三白和芸娘的身上,无疑他们具有的“善”冲击而且消解了社会所要求他们的“道”,三白,个性落拓不羁,追求爱情幸福、自由、平等,与朋友之交多情重诺,爽直,为了追求“善”的最高境界,竟然陪伴着芸娘一起离开家族,漂泊异乡。三白是否真正能够抛弃“道”而在心中安然地追求“善”了呢?因此,三白陷入了一种“两难的选择”之中,从而倍受着比单纯地违背“道”更为痛苦的煎熬。如卷中一段文字记录如下: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嘿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在“道”与“善”之间,三白选择了“善”,与芸娘一起离开了家族。此时,人性的本能情感追求与道德伦理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反过来,如果三白选择“道”而放弃了芸娘,弃二人的夫妻感情于不顾,那样势必也是令三白更是痛不欲生。这不仅是三白一个人的两难选择,其实很多时候也是整个人类一直处于的一种两难选择境遇。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人类总是在徒劳地做出努力的选择,而其实无论如何抉择,我们都得做出牺牲:不是放弃善,就是妨碍道;不是放弃这一方,就是放弃另一方。所以,不仅仅是三白,其实整个人类都在经受着“选择”的苦痛,正如西西弗斯的劳作一样,永远地没有尽头……
三白是个悲剧人物。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在《坎坷记愁》中,他没有以自身的苦难,以自身理想毁灭的结局唤起他人的生存努力和生存价值感,相反,因为他的多愁、多情的性情,在个人徘徊缠绵于心中怨愁之余,三白写下了很多愤激之语句。例如,芸娘病死他乡,三白幸福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倒了以后,在万分悲痛之余,他记叙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四、山水中的寄情
从《坎坷记愁》的血泪中走出来,迎面而来的是三白的一段叫人心思之神往之的《浪游记快》,似乎文章一改了《坎坷记愁》里的悲苦之气。经历了《坎坷记愁》的苦之煎熬,三白的《浪游记快》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种对自己精神的抚慰,是一种痛苦的畅快宣泄,经过了人生生离死别,丧妻亡子之痛,三白退回到自身的精神世界里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庇佑。本来,山山水水的大自然是人类直接的生活之外的一切,是人的日常生活中包含不多的内容。寄情于山水的写意生活是超越于生活之上或者生活之外的产物,人类只有舍弃或者否定原来的生活或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才能进入山水的境界。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类如果在自然山水中寻求和谐,那么就意味着人类自己自身生活的某种不和谐,一种否定生活的状态就出现了。
这种寄情于山水自然,忘我地对生活,对生命快乐的追求,使得人类对自己的痛苦可以暂时忘却。幸福与痛苦原本就是生命之花的两朵并蒂花,人类感受到生命之愁苦,生命之烦琐,生命之无奈,却永远不会为之所拘束,正如书中三白在记一次快游后叹道:乃愁苦之中之快游也。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小人物,三白是无能为力为自己个人的幸福,积极、自由、主动地采取什么有效行动的,所以,他转头移情于自然山水之中,愉悦乎性情,陶陶然暂忘人生琐碎与失意,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的生命形式。
五、结语
以上,笔者尝试着以读者主体的身份阐述了《浮生六记》前四卷的审美体验,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联邦德国出现了一种文学审美思潮——接受美学。这种思潮的重要方法论意义在于:鲜明地标出审美主体是艺术审美价值得以实现的唯一途径,而接受主体的特征表明接受不是对作品“原意”的追索或还原,而是主体的理解、阐释过程,是主体自身独特存在方式的体现。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的各种感官去看、去听、去触摸,去体验审美主体,通过作品与作者的“对话”是富于个性化的,对于其他欣赏者来说不具备必然性和普遍性。
整部《浮生六记》中,三白的情感一直表现的是对人生的执著和生命的肯定。这种生命的意识渊源于中国人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传统心态。在《浮生六记》中,三白把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对生命的体验之中:生命的魅力,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起伏,生命的忧伤,生命的节奏,生命的短暂……种种体验纠缠在一起,并且互相融贯着,三白的真实的生命体验显示了中国美感体验的最强音,表达出了中国人的最高的理想人格:一个对人生持有明慧悟性的达观和放浪的人;一个永远置身于审美环境中而不旁逸斜出的人,他不去占有,但却不会忘却欣赏,并不创造却善于发现,人生的每一瞬间,他都不难从中寻觅到耐人寻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