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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国与大地民间——试论30年代的“寻根小说”(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李钧  点击:次  时间:2001-09-04 00:00于哲学网发表

 

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得不到真正的信任,他始终被记着“一本账”,只得无休止地检讨自己的“生活不够”、“思想贫乏”、“技巧不高”21。这不能不造成老舍们政治文化心理深层次的“双重人格”,在追求“独立不倚”的同时殉道愚忠。黑格尔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过中国“家长政治的原则”:“一切都是由上面来指导和监督。一切合法的关系都由各种律例确实地加以规定……”22因为“一切由上而定”,才会有封建社会历史上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就是皇帝、大家长,其“人治”的政体形式和“贤人政治”使民众(他们只能是伦理整体的工具)只能寄希望于“清官”救民。前文论及老舍的生存观中已提及老舍背负“两个十字架”的悲壮色彩,所谓的清官救民正说明“民”的命运是掌握在“官”手中,而中国的知识分子不也是这“民”吗?不可讳言,老舍极重视的气节是有浓重的封建文化色彩的,他的忧患意识既与现代意识相通(如前文所述),又与屈原的忠君传统一脉相承,一旦触及现实政治的巨大冲击,个人的抗争就不能不让位于忍从。

    至此,必须进一步追究老舍之死间接的文化原因。细心的读者可以从他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如《老字号》、《断魂枪》等文中,寻觅到与其生死观有深层勾连的文化内涵?这些小说到今天仍葆有新鲜感即现实意义,因为它们以极高的艺术技巧写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质,这美质留存于老舍心底,视为珍藏;老舍活着时,就要与这些珍藏共相厮守,死去也是为它并与它共蹈黄泉。“三合祥”这永远“官样大气”的商家老字号,那从无敌手的“神枪沙子龙”镳局,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的符号,是君子之风和绝顶武艺的象征,是作家心底永存的神圣。老舍没有明写钱掌柜和沙子龙的死,但传出了他们作为美质文化捍卫者殉道者“末路英雄”的心声,沙子龙深夜两声“不传”、“不传”的回响不绝于老舍之耳,早就埋下了作家愿殉美质文化美质道德的种子,日后生根发芽成熟,这在中国作家乃至世界作家的生死观中都是罕见的。老舍的一生,包括他笔下许多人物的一生,都或与传统文化或与现实文化背景紧紧扭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情结”,再将个人与民族与国家相扭结,形成老舍式的人文价值尺度,感时忧国并带泪痕悲色,他之所以极端强调气节,因为他认为比死亡大得多的是气节,呼喊“舍身救世的大节”,“即使他没有舍身全节的机会,他也会因不为五斗米折腰,或不肯赞谀什么权要,而死于贫困”23。这里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老舍死亡观的个性色彩,就是与被迫致死的直接政治原因相交织的文化原因,亦即他心底的那点“神圣”美质文化的被抛弃被毁灭。从《二马》、《小坡的生日》,特别是《猫城记》中,都深藏着别“哑”了一个国家的文化的忧思。在牛天赐这个普通人物身上就有多种文化因子,但又难改旗人文化的血统。《四世同堂》中祁家的几代,都有一种怕被抛弃的疑虑。在老舍看来,一个民族一种文化自身的凝聚力是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问题。理解了这个关键问题,也就理解了“文化大革命”中老舍自身的死亡实践的殉难色彩中就有殉被弃的文化的重要因子,所以他才会那样决绝地将自己抛向了绝望的深渊。苏叔阳的话剧《太平湖》中的一句台词,可以视为老舍那怕被弃的心声:“我一个心眼儿地追着革命,为什么革命就不要我呀!”这里的“革命”不也涵盖着“文化”么?!

    结语

    老舍来不及发出如鲁迅的《死》的绝唱,虽言“死”而实言“生”,成为鲁迅生死观中最显著又最富启示性的思维方式,而老舍完全是以另外的方式“明志”,读者可以从他的一生及他的死亡中,由死观生,又由生观死。《死》相对于鲁迅死前另一篇《“这也是生活”……》拼尽全力呼喊出“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死》则更显示出一个濒死的老人在深沉隽永恬静的心态下写下的遗书,老舍没有任何文字的遗书。怀揣毛诗稿只是一种曲折复杂的“明志”。自杀而无遗书,在世界著名作家中还有日本的川端康成。诺贝尔文学奖并没有使川端康成亢奋,反面使他更苦涩:“我希望从所有‘名誉'中摆脱出来,让我自由”24。他自杀而未留下只言片语,反之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25(笔者按:他口含煤气管而死是在此后的十年即1972年4月16日)。两相对比,中国和日本这两位名作家确有精神上相通之处。

    没有遗书,没有绝笔之作,只有自己的一生在“明志”,这就是老舍的生死观,是他的死节殉难,是大师级作家内心的自我折磨,是他杰出作品的回响。言及老舍,使笔者最不能释怀的总是鲁迅。老舍背负“两个十字架”的牺牲奉献的悲壮,他的死的自觉和以死相拼,无不使我们联想到鲁迅那“抉心自食”(《野草?墓碣文》)的酷痛,联想到鲁迅的人生思考和个人体验,其中映照出鲁迅的生死观的本质就是牺牲与反抗、受难与复仇的悖论式共存26。从奉献与牺牲受难的悲壮性,以及受难者的主动承受,使暴力迫害最终落空这方面看,老舍的确是继承了鲁迅精神。老舍以自己主动承受动乱中的暴力迫害,终令迫害落空,使“迫害”不再成为迫害。联系鲁迅笔下的耶稣的“复仇”(见《野草》),加缪笔下普罗米修斯的“反抗”(加缪《西西弗斯神话》),共同形成的生命体验和精神超越,完成了生的意义和价值。其间的老舍,更是以无言显示了力量。生命的力量来自心灵的威力,黑格尔说得好:“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设立的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27老舍一生重视“健康、崇高、真实”,对待生命、对待写作都是“玩命”般严肃,宁可像沙子龙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了那样,他始终牢牢地背负着“两个十字架”,忍受矛盾,可惜未能最终克服那“玩命”的矛盾。我们今天从他的生死观中汲取精神资源,同时也要看到,老舍这位文化型作家生死观中的薄弱环节。他对心理文化审视的深度呈现出少有的深入,有他大量的作品作证。但他对制度文化的审视是相对薄弱的,对公民人格,包括生存与死亡的审视较多来自直观和感受,欠缺如鲁迅那样的理性追究。从审视的角度看,较多伦理道德的亦即礼俗的审视,欠缺如鲁迅那样的法理的解剖。当然,这又是和老舍终生对革命特别是中国革命并没有真正理解是有关的(对此,笔者另有文论及)。

    生和死,如影随人。生与死的幸与不幸,因人而异。不论不幸和悲剧占据了多大的比重,人都应以乐观和前瞻的胸怀视之。让我们以先哲的教诲作为本文的结束。黑格尔在论及人类社会的发展,缅怀人类史上的辉煌岁月时,曾说过“谁不黯然感伤已经逝去了的活泼丰富的生命?”但紧接着又说“变迁虽然在一方面引起了解体,同时却含有一种新生命的诞生——因为死亡固然是生命的结局,生命也就是死亡的后果。”28黑格尔在该书中还以“不死鸟”在“举火自焚”后诞生新生命的故事激励人类的乐观精神。郭沫若在《凤凰涅》中歌唱的凤凰,也就是“不死鸟”的涅,成为五四时代的最强音。老舍的精神遗产在他离去四十年后,不也还在营养着我们么?!

    注释:

    ①老舍:《双十》,最早载于《时事新报》1944年10月10日。

    ②老舍:《〈泰山石刻〉序》,载《泰山石刻》影拓本。

    ③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第41页,三联书店2002年版。

    ④引自格非:《小说叙事研究》第55页,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⑤拙作《老舍个性气质论》已作阐发,此文从略。

    ⑥罗素:《论历史》中《论历史》一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何兆武等译。

    ⑦老舍:《何容何许人也》,载1935年12月《人世间》41期。

    ⑧老舍:《〈红楼梦〉并不是梦》,载《人民文学》1954年12月号。

    ⑨老舍:《论悲剧》,载1957年3月18日《人民日报》。⑩(前苏联)科恩:《自我论》第100页,三联出版社1986年版。

    11加缪:《荒谬与自杀》第33—35页,张汉良译,台湾志文出版社1989年再版本。

    1217舒乙:《父亲最后的两天》,原载《收获》1985年4期。

    1314罗素:《论历史?译序》。

    15引自曾广灿、吴怀斌:《老舍年谱》,载《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16老舍:《痴人》,载《文汇报》1945年12月23日。

    18杜米尔?杜尔凯姆:《自杀论》第217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19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第11页,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

    20托洛茨基:《马雅可夫斯基的自杀》,引自《海内外文学》1989年3期。

    21详情见傅光明《老舍之死与口述历史》中大量材料,本文不赘述。

    2228黑格尔:《历史哲学》第171页,第114页,三联书店1956年版。

    23老舍:《诗人》,载1941年5月30日《新蜀报》。

    2425引自《川端康成全集》第28卷第364页,第27卷第172页。

    26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在《鲁迅与东西方文化》一书(兰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二编《鲁迅的生死观》中已详述。

    27黑格尔:《美学》1卷第154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

响了学术和文章的表现形态。鲁迅的文学史研究虽然接受了西方的学科体制,但他始终立足于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学术经验,在强调文本解读的同时突出“知人论世”而兼及文史杂学,可见他的文学观已近于“大文学观”。由此我们更能理解他遗愿中的“《中国文学史》分章是(一)从文字到文章,(二)思无邪(《诗经》),(三)诸子,(四)从《离骚》到《反离骚》,(五)酒,药,女,佛(六朝),(六)廊庙和山林”24。他是以丰富的文化文献资源来审视文学模式的嬗变和发展,从而逼出自己独具慧眼的新锐的领悟的。这样写成的文学史就不是某种枯燥刻板的概念的演绎,而是一种智慧书。

    第二端:文献学与文化学。治学应从文献学入手,扎实的文献学知识是一种硬功夫;但治学又须从文化需求开拓,从文献学知识中探寻到,或透视出文化学的深层意义,又是一种真本领。鲁迅属于学与识兼济,硬功夫与真本领兼长的学人。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序言的首句就称:“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自来无史,意味着以往文献荒芜,线索未尝清理,非有过硬的文献功夫无以入乎其里;自来无史,又意味着以往没有形成学科体系和够格的深度的学理把握,非有出色的文化器识无以出乎其表。梁启超1923年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如此评价王国维的戏曲史研究:“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之祖矣。”25对王国维在自来无史的戏曲领域的治学条贯、学术方式和取得的成就的称许,也可以移于鲁迅治小说史上。鲁迅早年即与小说有缘,祖父周介孚的“教育法却很特别”,“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26甚至传言少年鲁迅避难舅家时,读到很多“无从见到”的小说,而且他“过目不忘,对《红楼梦》几能背诵”27。少年时代非正规教育的旷野阅读趣味,为鲁迅日后立足于四野之学,汲纳四洋之学,从而消解四库之学的价值系统,奠定小说史的模样,埋下了最初的精神动因。

    对于“自来无史”的中国小说研究,鲁迅首先是从文献学入手的,首先摸清家底,然后才谈得上把住脉搏。这项工作从1909—1927年,大约下了十八年的功夫。1909年归国后,赴杭州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化学、生物学教员,又返绍兴府中学堂任监学,兼教博物学,此期间就业余从《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初学记》等类书中辑录出从周到隋的散逸小说36种,成《古小说钩沉》,于1912年发表《〈古小说钩沉〉序》。此时鲁迅已经历了留日期间流产了的新生文化运动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因而他不只是凭着少年时代自发的小说兴趣,而且具有留学时代获得世界知识视野,也就有意于把小说文献的清理,作为一种具有独立价值的学问来开垦。所谓“钩沉”,是说文献材料已经沉没难觅,需要从头钩取,正是出自同样的意念,他1911年在绍兴府中学堂时期,又业余抄录《穆天子传》,并辑录《搜神记》、《神异经》等七种书,成《小说备校》。这种文献辑录工作是非常艰辛,但是唯有它才是原始创新的可靠的基石。鲁迅从1920年起,兼任北京大学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课程,同时从七十种左右的明清人著述和地方志中,辑述小说源流、评说等方面的材料,被评说的小说有四十一种,成《小说旧闻钞》。他这样诉说艰辛:“《小说旧闻钞》者,实十余年前在北京大学讲中国小说史时,所集史料之一部。时方困瘁,无力买书,则假之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室等,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故凡所采掇,虽无异书,然以得之之难也,颇亦珍惜。”由于有了这番锐意穷搜的硬功夫,他才能打破传统文化雅俗观的成见,“取关于所谓俗文小说之旧闻,为昔之史家所不屑道者”28,成就了为小说写史立名的真学问。而且由于有了这番硬功夫,他才能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结构体例、名目论定和独立见解上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在回答论敌关于这部史略剽窃日本盐谷温的著作时,堂堂正正地以此为据:“这工夫曾经费去两年多,稿本有十册在这里。”29

    鲁迅对小说史料的清理是史、论并行,把小说文本的辑录辨伪和小说旧闻的采掇审订相结合,在文献处理上层面丰富而眼光独到。他绝不盲从某些书商雇人编集的丛书和总集,而是从这些堂而皇之的丛集中考察编集出版者的动机,发现其中的文化学的秘密。他严肃地指出,《说海》、《古今逸史》、《五朝小说》、《龙威秘书》、《唐人说荟》、《艺苑捃华》一类书包含着商贾牟利的动机,“为欲总目烂然,见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尽”。这就迫使严肃的小说史初创者,必须对第一手材料经手、经目、经心,在真伪考辨上另起炉灶。因而鲁迅历时十余年,辑录《唐宋传奇集》八卷四十五篇,参校异本,厘定异文,考证作者和故事渊源,做了大量的“扫荡烟埃,斥伪返本”30的工作,逐篇撰写《稗边小缀》。比如对于《补江总白猿传》,以明代长洲顾氏《文房小说》重刊宋本为底本,校以《太平广记》所录本,并引史籍艺文志和目录学专书为证,最后考其故事源流并作解题:

    长孙无忌嘲欧阳询事,见刘《隋唐嘉话》(中)。其诗云:“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怜麟阁上,画此一猕猴!”盖询耸肩缩项,状类猕猴。而老窃人妇生子,本旧来传说。汉焦延寿《易林?坤之剥》已云:“南山大,盗我媚妾。”晋张华作《博物志》,说之甚详(见卷三《异兽》)。唐人或妒询名重,遂牵合以成此传。其曰“补江总”者,谓总为欧阳纥之友,又尝留养询,具知其本末,而未为作传,因补之也。31

    这在故事溯源,故事层累,故事与历史交叉中考索了传奇小说的成因。经过对小说文献的深度稽考,鲁迅对文化源流了然于心,自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发挥创造的自由,从文献学中透视深层的文化学意义:“传言梁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深入溪洞,其妻遂为白猿所掠,逮救归,已孕,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32此所谓“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是鲁迅有感而发,以今察古,透视自古及今某种创作动机上的诡计。它指的是民国初年的“黑幕小说”之风,包括林纾于1919年二三月间发表文言短篇小说《荆生》、《妖梦》,影射、丑诋、诅咒新文学运动者的作风。鲁迅1919年3月为准备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小说《孔乙己》作《附记》说:“这是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33古今的人情物理、文心艺性本有许多一脉相承之处,鲁迅这种以今察古、古今合观,讲究文献学与文化学相参证,为我们谈论文学研究的古今融贯,提供了独特的学理思路。

    第三端:人文地理与历史精神。人的原始记忆与其乡土具有深刻的因缘,假如他出生于一个不忌讳读杂书的士大夫家庭,就可能对这块土地的山川人文的相关文献格外动心,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鲁迅自小就关心采录乡邦文献,他以周作人的名义出版的《会稽郡故书杂集》序言中说:“作人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帙。”此书广搜文献,钩稽校勘,于十余年间三易其稿,分出序目,考证作者,计得人物类书四种,即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赞》,山川类书也有四种,即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分为八卷。应该注意到,对乡邦文献的重视,已成浙东学术的一个强劲的流脉。东汉袁康、吴平《越绝书》为滥觞,降至明清,继范氏天一阁藏书以方志、科举录最有特色之后,鄞县万斯同参修康熙《宁波府志》,李邺嗣及胡文学、全祖望先后辑成《甬上耆旧诗》四十卷及其续编一百二十卷34。宁波张寿镛于民国年间编纂《宁波经籍志》,并且刊行《四明丛书》八集一千一百余卷。在学理体例的阐发上,会稽章学诚著《方志略例》,总结前人编撰方志的得失,强调实地调查,注重乡邦文献,探讨修志义例和理论,自己也致力于多种方志的编纂。会稽李慈铭著作《拟修郡县志略例八则》及《乾隆绍兴府志校记》、《乾隆山阴县志校记》,所编《越中先贤祠目》为鲁迅所注意。鲁迅继之编有《绍兴八县乡人著作目录》,记载乡贤著作七十八种,此事与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相辅相成,成为浙东学术流脉上的一个亮点。

    问题在于鲁迅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三辍其业,辗转成书,包含着一个从老学问中开发出新生机的思想深化过程。他自述:“中经游涉,又闻明哲之论,以为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谢承、虞预且以是为讥于世。俯仰之间,遂辍其业。”也就是说,他曾经以世界意识压抑内心的乡土情缘,后经现实教训,体悟到须从乡邦文献中开发民族精神的血脉。他接着上面那段话说:“十年已后,归于会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睥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曾何夸饰之云,而土风不加美。是故序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35他以乡邦文献追踪禹、勾践的精魂,从而开拓了人文地理与历史精神结合的学术文化方式。书中此类记载不少,记述大禹者有:

    会稽山有禹井,去禹穴二十五步。谓禹穿凿,故因名之。(贺循《会稽记》)郡有禹穴。案《汉书?司马迁传》云:“上会稽,探禹穴。”又有禹井。

    会稽山在县东南。其上,石状似覆釜。禹梦玄夷仓水使者,却倚覆釜之上是也。今禹庙在其下。秦始皇尝配食此庙。

    永兴县东北九十里,有余山。传曰:“是涂山。”案《越书》:“禹娶于涂山。”涂山去山阴五十里。检其里数,似其处也。

    禹葬茅山,有聚土平坛,人工所作,故谓之千人坛。(孔灵符《会稽记》)

    涉及勾践者,有虞预《会稽典录》记越王谋臣范蠡、计倪事;有夏侯曾先《会稽地志》记范蠡所立越王之宫,吴越交战的查浦;有孔灵符《会稽记》所载诸暨北界西施、郑旦所居(苎)罗山,对西施、郑旦进行教习的土城山与西施晒纱石,以及大夫文种墓所在的重山,善射者陈音葬身的陈音山。乡邦文献的这些禹、勾践遗迹,鲁迅整理出来,是为了重振和改造国民的精神提供资源。他为了推动1912年元月创刊的绍兴《越铎日报》能够“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就动用了乡邦文献中的这种资源,重提“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36。心仪禹、勾践,阐扬古越实践、坚强、奋进精神以针砭国民懦弱性格,自此成为鲁迅学术文化的一条重要的精神线索。他多次探访会稽山下的禹陵、禹穴、禹庙,以金石学的方法作《会稽禹庙窆石考》。又作中国小说史,专门关注《古岳渎经》中禹治水而降伏神兽无支祁的传说:“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土伯拥川,天老肃兵,功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授命夔龙,桐柏等山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进而考索这个“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的无支祁,与《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关系37。在一般的小说史研究中的这种特殊注意,折射着鲁迅缠绕着乡邦情缘审视民族精神脉络的深刻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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