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与命名
自新世纪以来,市场经济惊涛拍岸,思想文化瞬息万变,带有强烈商业色彩与市民气息的大众文化迅速崛起,诸类报纸网络、杂志纷纷以先锋、嬗变的姿态成为中国现代媒体转型与公共空间拓展的重要范本,同时,被冠以新媒体散文的文类也随之弥漫众人视野,成为我们无法掩目的文学潮流。《羊城晚报》记者王义军说,2000年的新媒体散文真是花团锦簇,几乎所有的网站都在疯狂地刊发这些以“酷“自居的小文章,而一些都市报、晚报或以都市人为目标人群的报纸也在这一年或新辟版面或增加分量,大力将这种新的散文推向前台。(1)
何谓新媒体散文?首先,我们需要对其载体“新媒体”作一个大致限定。随着经济技术的全球一体化,互联网以及数字电视技术、网络技术等被称为“新媒体”的高科技技术成为现代生活须臾难离甚至蚀骨销魂的一部分,探究内里,我们还发现波涛汹涌的网络电子信息常常与都市的纸质媒体互为表里,一篇热文常常在网络等电子媒体与纸质报刊上联袂登场,相关消息也互通有无如孪生兄弟,就此而言,“新媒体” 不仅包括新兴的网络等高科技媒介还应该包括深入城市骨髓的流行纸质媒体,即上个世纪末大量繁衍、崛起的都市报、周末报、晚报、晨报等,它们与网络形成的是合生共谋状态,它们具有共生性与对传统媒体的共同解构性。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新媒体散文”应该指孳生于网络、电子技术与新兴纸质媒体之间的随笔短文、时评酷论以及闲情小品等。如今,上百家文学网站如榕树下、天涯社区、红袖添香等大都开设了散文随笔栏目,民间业余散文写手层出不穷;《三联生活周刊》、《城市画报》、《南方周末》、《瑞丽》、《悦己》以及各大城市“都市报”的副刊、生活杂志的专栏也都成为新媒体散文迅速蔓延的载体。2000年王义军主编了五卷本《新媒体散文》丛书,接着,谢有顺、王小山又主编了四卷本《新媒体女性》丛书,随即,年选本《2001最佳新媒体散文》和《2002最佳新媒体散文》也相继推出,从网络散播到报刊发表到结集出版,新媒体散文的出场可谓轰轰烈烈,“新媒体散文”的概念也衍发开来。
但是,新媒体散文的蓦然崛起以及它们草根的生存姿态仍引起了不少学者的质疑和反对,不少认为对新媒体散文的指认与命名是笼统和非学理的,是一种粗暴简单的命名方式,是文学概念符号化泛滥的表征,因此尽管有新媒体散文年选的逐年生成,但在学术界,新媒体散文却似乎并不以一个完整的形象被探讨,人们总习惯从个别散文对象和作家入手,对其进行局部的意义阐释。从严格的学理视角来看,对“新媒体散文”概念的质疑是合理的,但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不同于可以精确测量和严格规范的自然科学,必须就对象进行精细的分类,毕竟“人文学科所面临的研究对象往往不是通过定量化与逻辑化可以被完全界定的,人文学科中的命名也往往不能使所命名者变得简单明了,实际情况是,可能将被命名者所具有的全部复杂性呈现无遗,从而使研究者在问题的质疑与追索中进入人性与思想的幽深地带”(2)。因此,我们使用“新媒体散文”这个概念,不是为了简单化符号化其文学现象,也不是对其加以神圣化的界定,而是争取使这种复杂流动的批评对象能够在一个相对有效的视野中被整体谈论与研究,并引发更为人性与幽深的追索,我更相信,新媒体散文的概念是在共时的创作实践与批评阐释中逐渐形成的,“新媒体”作为一个新兴的名词被植于文学命名之中,不仅显示了对于传统散文“驱魔”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和散文写作本质有关的一些东西,比如一种宽松的写作环境,一种自由的主体精神,一些新质的创作现象等,并有可能成为散文未来指向的重要界碑。
自由与指向
新媒体散文是在商业化浪潮与高科技文化相融合的语境下崛起的,它不仅证明了中国散文的自我调适与自我革新能力,也以其时尚先锋的姿态以及相对自由的形态展示了散文的未来指向。
首先,新媒体散文冲破了传统散文的限制,带来了散文生存空间的拓展与文体的解放。新媒体散文的生存空间与传统散文不同。传统散文受制于狭隘规范的出版限制,不仅受众面相对狭小,而且其一贯抒情载道的文学理念使得它往往成为少数人怡情养性的高雅文学,有些甚至只能成为束之高阁作者自娱自乐的把玩之物。相对于传统散文闭抑纯粹的生存空间,新媒体散文游走于网络与新兴纸质媒体合生共存的交叉空间之间,相关内容总能共时在网络与纸质媒体间互动传播,新媒体散文的这种多维的生存空间,使得它能以最敏感的姿态凸现社会世相千变万化的生态。譬如跨媒体写手宁肯自1997年上网以来,其文章互动于传统与电子之间;南方都市报专栏作者十年砍柴的小杂文不仅登载在面向普罗大众的都市报纸上,同时被悬挂于十年砍柴的天涯博客中,又如南方都市报的城市副刊、羊城晚报的花地副刊、广州日报的每日闲情副刊上所登载的小散文以及网易女人话题、天涯网络社区上的诸多博客上的小文章,它们均呈现互动交流的立体面貌,纸质媒体与网络形成了和谐共振的姿态。从这个程度而言,新媒体散文可以被称为“新媒体中的散文”。
新媒体散文的文体不同于传统散文的特点,就是有大量的作品都“法无定法”,而且勇于破体,即钟嵘在《诗品》卷下所谓“有乖文体”。不少散文融合了诗歌、小说、书评、影评乃至网络聊天的文体体例,形式多变,如收录于2002最佳新媒体散文的《父与子》、《小夜曲》就宛然精悍谐趣的短篇小说,网络写手小e的《我比死者死得更惨……》片段化的段落、诗化的语言有如一首当代长诗歌,张小失的《俺没得外遇》则诙谐地运用了口语聊天的形式。 相对于“纯文学”或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概念而言,这种文体的肆意与喧哗无疑体现了新媒体散文充满活力和具有包孕性的力量。这些新语词悄悄改变了散文的陈旧面貌,更受到前卫网络读者们的大力追捧。新语词的出现不仅是形式的变迁,更是内质的反映,在新的语汇中,存在了新的价值观念、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生活旨趣。
同时,新媒体散文生存空间的更迭也生产了一批生存方式与传统散文作家迥异的写作主体,传统散文时代的写作主体一般是被体制所供养的作家,他们不少是专职散文作者,有着优裕稳定的物质生活,自然地弥漫着浓重的精英气息与启蒙诉求,而新媒体散文作家,多以草根的网络写手、自由撰稿人为主体,不少属于主流文学体制外的边缘人,他们有的成为“网虫”熟悉和喜爱的网络写家和“斑竹”,如宁肯、小e、迟宇宙、尚爱兰、王小山、子非鱼等;有通过文才的焕发与累积写作成为频频出镜的报刊专栏撰稿人和自由撰稿者,如广州的“小女人散文”群体、南方都市报以及南方周末的专栏撰稿人沈宏非、洁尘、十年砍柴等,还有一部分则谋生于媒体之间,写作成了媒体生涯中的乐趣,如李敬泽、任田、黄咏梅等,当然新媒体散文的作者队伍还包括一部分早博大名的中老年作家,如陈村、林白、陈染、梁小斌、虹影等,但他们更多将新媒体散文写作当成他们小说、诗歌创作之外的闲情偶寄,总之,相对自由的写作身份和边缘化的生存姿态以及写稿支费的写作方式使得新媒体散文的作者们获得了一种更为自然、宽容的表达空间,就如评论家魏无天所言:“写作即便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也与其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对个人内心意志的尊重、对现实存在的不满和反叛须臾不离”(3)。新媒体散文的写作还为诸多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带来了向上的通道和成名的希望, 譬如,王小枪的职业是医生,但自2000年触网,便被冠以“新浪第一快枪手”,迅速成名,被多家著名网站和报刊聘为专栏作者;宁肯的成名更离不开网上网下的潜水,这些草根作家不仅为大量潜在的文学爱好者带来了希望,也给业已陈旧黯淡的文坛带来了清新健康的风貌。
另外,相对于传统散文写作,新媒体散文写作还身处一个貌似哈贝马斯理念下的公共领域之中,在相对新质的言论空间中得以充分释放传统散文压抑已久的个体经验,并以个人体验和经验的私密性来对抗90年代以前散文创作中的宏大叙事模式。“公共领域”作为一种学术话语主要来源于哈贝马斯的名著《公共领域的结构转换》,按照哈贝马斯的定义,公共领域建立在社会和国家相对分离的基础上,它处于狭义的市民社会与国家公共权力机关之间,是一片在国家与市民社会中充满张力的区域,真正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属于私人领域,公共性源于与公众密切相关的主体性的私人经验,公共性与私人性往往相互依赖。而90年代以来崛起的新媒体所具有的普罗性、开放性和包容性,特别是网络的平等性、自由性打破了以往权力话语对媒体的精确控制,改变了过去自上而下的传播格局,将一种颇具“公共领域”特质的言论空间展现在人们眼前,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入网络空间,发表自己的言论,发布自己的得意美文,并可获得操持信息的主动权,特别是网络学者方兴东等竭力推荐“博客”网站,催生了共享媒体与“交互式共享”的文章模式,使得文章的传播能力得到了空前的扩张。更何况,以往的纸媒散文发稿量极其有限,一期刊物能发表二十篇散文,就已达到最大容量,而网络散文则可以无限制地蔓延,每天发稿两三百篇都属正常。这种消泯发稿限制与读者身份界限的方式彻底颠覆了传统的作者神话, 使得散文真正成为众神狂欢的“大众散文”,于是以往被压抑在传统散文之下的个体情感、情绪都得到了正面的抒写与宣泄。
如果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诸如杨朔、秦牧等引领中国散文翘楚的大家那里,有关国家、人民、民族的宏大叙事常以权威的姿态成为教谕范本;如果说在八九十年代诸如贾平凹、韩少功、史铁生等扛鼎当代散文的作家那里,对于人生、命运的终极追问,对于生存意义的感悟总成为他们文中难以淡去的背景,那么,在新媒体散文这里,精英化的作者姿态消失了,复杂的面容此起彼伏,细节的品味、私密的情绪以强悍的姿态消解了传统散文中的精英面孔,以个性的方式精细地描绘着日常生存中的琐事,在《开门N件事》里,黄爱东西絮絮叨叨讲着她的家长里短“刚刚刷完浴室,厨房又要搞了,厨房搞完了,地板又要擦,地板擦完了,全屋玻璃已经不像样,玻璃干净了,好像又要抹沙发。……煤气好像又要换了。饮水机也没有水。都要叫人送。洗衣粉没有了。要交水电费管理费。要交电话费……想想看基本上自己住的女友们都已经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人人憋急了都能上房揭瓦”。我想每一个读着这些文字的人都会感到在面对一个牢骚满腹的居家女子,虽然唠叨但又如此真切可爱充满人间烟火气,因为,这的确就是每个人每天要面对的日常生活。在新媒体散文诸如此类的大量文字中,一己的悲欢、瞬间的感悟、日常的生活琐事、甚至一碗味道浓郁的汤都能成为反复咀嚼的素材。2003年度新散文奖得主马叙的散文,更是显示了这种散文的细节力量,马叙的文字可谓鸡毛蒜皮、枯燥不堪,但他却能让读者透过一地鸡毛的表象透视有关生活的奥秘,在《冬日经历:居室和城镇》中,我们看见的是这样平淡琐碎的文字:“文联办公室位于市府门口,剧院旁边。办公室门口已成停车场。12月20日。上午:桑塔纳、桑塔纳、奥拓、昌河。下午:桑塔纳、奥拓、昌河、昌河、哈飞。12月21日。上午:奥迪、奥拓、桑塔纳、本田、长城皮卡。下午:长城皮卡、吉利、桑塔纳2000……办公室。汽车。材料。总结。无尽的循环。”通过这种洋溢着细节和原生态的文字,日常生活的无聊和枯燥逐渐变得透明并呈现出某种坚硬的本质,深深契入人的内心,马叙的这种写作方式无疑提供了散文的多种发展路向。
可见,在新媒体散文作者的主体意识中,日常生活才是他们最值得向往的地方,文中的价值与意义更倾向于对个人进行敞开。就如余荣虎所言:“新媒体散文是对建国以来的主流散文的极大反弹,它剔除了黑格尔式的宏大叙事,而专注于生活中的每一滴真感触真体会,它不是普度众生、指点迷津的智者,而是倾心向待、絮絮叨叨的知己;它不告诉你,你该如何如何,而是告诉你,我曾如何如何;它从不试图成为你航程中的灯塔,而宁愿做你擦肩而过的朋友。一言以蔽之,新媒体散文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人的琐细的真实,虽然琐细却那么真实,会心一笑之间,让人领略出生命之真、智慧之美。”(4)因此,对照文论家利奥塔有关排他性与一元化文化霸权相联系的宏大叙事的论述,针对宏大话语的新媒体散文以它个体的独特性写作颠覆了宏大话语的霸权,是新世纪公共领域逐步形成的表征,也为散文的发展带来了一定的革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