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然而,若再讲一步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观之,那么,一僧一道又只不过是借了《庄子》真人、畸人两类形象的外壳,显然还有更丰富、更原始、更深刻的文化意义。这就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是启蒙者原型。这类原型有时也内教师、医生、长辈及其他角色乃至动物神等扮演,但更普遍的则是由继承原始巫师而来的宗教僧侣,因为从原始巫师到后来的宗教僧侣,尽管其名称、形态时有不同,但其“通神”即让神灵降于世俗凡间,又使凡人重登于天神之国,沟通神人、传达天旨人情的中介作用是一以贯之的。因而他们正适合用来改装为这类原型。就此雨论。一僧一道既不仅仅是宗教僧侣:和尚与道士——对于和尚和道士,作者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又不同于《庄子》中的真人、畸人形象——因为《庄子》中的真人、畸人没有肩负沟通神人、传达天旨人情的中介功能,而是复合以上多重形象、多重含义而成的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启蒙者原受。当人类既无法摆脱又无法掌握冥冥天国中主宰自己命运的神秘力量,而又渴望获得对这神秘力量的认知与启示时,便产生了创造先知原型即智慧老人原型的冲动。这是一个带有世界营遮性的文化现象。容格指出:神话、民间文学与梦中的精神因素,通常是由一个智慧老人(the wise OldMan)代表,“梦中的他,可能扮成巫师、医生、僧侣、老师、祖父、或其他任何有权威的人。每当主角面临绝境,除非靠睿智与机运无法脱困时,这位老人便出现。主角往往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力有未逮,智慧老人便会以人的化身来帮助他。”[1]“文学作品中有无数这样的例子,尤其当主角游地狱时,指点他的都是这位老人。奥德赛下降地狱,求教于先知泰瑞西亚斯(Tiresias);他的儿子寻父遭困难,智慧女神雅典娜化身为老师,指点其迷津,伊尼亚斯(Aeneas)受教先知赫伦纳(Helenus),赴阴间寻贤女西碧几(Sibgl);但丁迷失在人生的中道,他的老师维吉尔出现,引导他游地狱。”[2]有时也变形为鬼魂或动物,如指点哈姆雷特迷津的便是他父亲的灵魂,《格林童话》中的是青蛙,《艾丽思梦游仙境》中的是兔子,等等。《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显然也是这样一种原型,他们将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性已通、凡心已炽的石头携入红尘,衔玉降生于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的贾府,使其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儿,经过一番追求、幻灭与醒悟,认识了人生的本楣,也认识了自己的本源,最詹又由一僧一道的接应复归于原处。与此同时,一僧一道还先后通过对甄士豫、林黛玉、薛宝钗、贾瑞、柳湘莲等人的亲自点化以间接点化小说主角贾宝玉。一僧一道在此所扮演的亦恰恰正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启蒙者原型。
四
从携石头进入红尘世界,经过人生启蒙最后获得人生解脱而回归于神界的生命循环历程而言,一僧一道的确已出色地完成了其作为神界使者与智慧老人原型的神圣使命。然而令读者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人们最终不仅没有从在一僧一道点化下的贾宝玉的离家出世中获得人生解脱后的轻松与愉悦,而且相反地,倒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慨叹。究其原因,即在于一僧一道本身存在着永远无法化解、无法消除的文化悖论。作为神界使者及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神圣使命即是传达天界意旨,解救人类悲剧,然而实际情形是:他们一方面在解救人类悲剧,另一方面叉在不断地制造悲剧。
不是吗?恰恰正是一僧一道最先来到了大荒山青埂峰,商谈阔论红尘乐事,结果打动了已演化为生命形态的石头的凡心,虽为劝蒋,实为诱恶。也恰恰正是一僧一道赠予淫思妄动的贾瑞以“风月宝鉴”,虽诫之以只看背面骷髅,而不能看正面美人,但却给他提供了正反都看的机会,而终于使他一命呜呼。当然这应该首先归咎于贾瑞自己的不听劝诫,但一僧一道又何能推卸先预设圈套让人去钻,而终使灾难降临之责?再如对于分别与贾宝玉结有相克相生的神、俗姻缘的“木”和“金”丽言,“木”本即是由一僧一道向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子“挂号”与“石”一同下凡演绎人生悲剧的,可见悲剧诱因之一仍是一僧一道本身。而待“木”下凡红尘为林黛玉之后,一僧…道又想避免悲剧,由其中的“僧”来到林府,劝她出家,却因其父母坚决不肯而只得留下赠言:“总不许见哭声”,“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木”下凡为林黛玉,目的就是为了还泪报恩,而向“石”还泪报恩,又必然与“石”的俗界幻像贾宝玉会合,而且必然最后以泪尽而逝完成还泪报恩之夙愿,然而一僧一道却命定她一概不能见外姓亲友,总不许见哭声,这不就是一个悖论?与此同时,一僧一道中的“僧”又曾来到薛府,以金锁赠予宝钗,是命定与“玉”相配的。既已先有木石之神缘,又何必再制造此金玉之俗缘?这一俗缘的配成本身不正必然导致对神缘的毁灭和摧残吗?而且,既配成此“金玉良缘”之俗缘,则二宝之结合势在必然,宝钗的追求也势在必然,然而那“僧”又赠予宝钗;“冷香丸”之药,以冷治热,正预示了她最终的悲剧结局。这是因为宝钗之“金”所配到的只能是一块由“石”幻形而必然复归于“石”的“假玉”(贾宝玉者,真石假玉也),她只能配到其名,丽不能配到其实,只能配到其身,而不能配到其心。而且更可悲的是最后连身心与名实也一同离开了她。“通灵宝玉”与“金锁”早有谶言在先,金锁之谶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不离者,不离通灵宝玉也;不弃者,不被通灵宝玉所弃也。然因贾宝玉是真“石”假“玉”,最终必然要离弃于“玉”而回归于“石”的,因而他必然要离弃于“金”以及“金玉良缘”之俗缘,而回归于“木”以及“木石前盟”之神缘。再看通灵宝玉之谶:“不失不忘,仙寿恒昌。”不失者,即不失石头之本相也,不忘者,即不忘神界之“木”及“木石前盟”之神像也。可见一僧一道的角色功能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们既担当着化解人类悲剧的使命,却又处处、时时在制造新的人类悲剧。
作为佛道宗教精神化身的神界使者,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论首先即是宗教本身所固有的悖论;作为解救人类苦难的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论同时也是人类自身所固有的悖论。人类求生存,生命求完善,这是一个合目的、合规律的必然趋求,然而宗教因已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必然趋求往往会引发人类生存与生命的危机,甚至会导致以欲望或智慧之矛刺杀自身,所以总是不断教导人们窒欲弃智,以至釜底抽薪,完全否定人类生存与生命本身。这就决定了宗教的思维方式只能从负面警世,因而宗教的解脱本身也是无力的,而且几乎都是充满矛盾的。《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佛、道宗教当然也不例外。作者之所以选择佛道宗教作为解脱之路,贾宝玉之所以最终出家离世,这既是石头从神界出发到红尘历劫最后回归于神界的生存循环历程的必然演绎,同时也是小说作者无可奈何的痛苦选择。所以小说一方面具体展示了贾宝玉一步步走出红尘人生迷途而归于生命本源的具体历程,另一方面则又深切地抒发了对于红尘人生的无限留恋与对于生命毁灭的悲恸之情,由此便造成了对于红尘人生否定与哀挽的两相悖裂,然后一同归结于如梦如烟的虚幻慰藉之中。由此可见,正与我们切不可无视一僧一道之于《红楼梦》的十分重要的角色功能一样,我们也同样不能无视《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至为明显的出世意义。但《红楼梦》又不仅仅停留予此,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一僧一道角色符号与意义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悖论,实际上即是作者之于人类二律背反命运的一种哲学洞见与艺术升华。《红楼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小说的哲理深刻性正在这里。
[1]《原型与集会无意识》,转引自温儒敏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第ll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2]张汉良:《(扬林)故事系列的原型结构》,载温儒敏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第1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