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是玫瑰有刺,自卫还击。兴儿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65回)因为庶出,易受蔑视和欺负,所以要有刺,以备自卫和还击。前文提到的“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就是刁奴欺负探春年轻,出难题,欲治倒她。结果却被玫瑰花的锋芒戳上了。第73回“懦小姐不问累金风”一节书,通过对比互衬的手法,将懦弱的迎春与刚强的探春性格刻画得分外鲜明。迎春的乳母偷拿了迎春的累金风,迎春“脸软怕人恼”,不问,总是替对方开脱,把偷说成借。绣桔要向凤姐去告发,她拦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乳母的儿媳妇又来讹诈迎春使了她的30两银子,绣桔迎敌,迎春不耐烦,拿本《太上感应篇》看。真是“虎狼于阶陛尚谈因果”!正没开交,探春出现了:“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一面进行还击,一面“驱神召将”,调来平儿,以公案完结。探春的反击,有如“守如处女,脱如狡兔”的军事将领。
探春的出击行为有其心理依据。当迎春说“你们又无沾碍”,何必越俎代庖管闲事时,探春说:“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这“一样”“一般”即指迎探姐妹都是庶出。邢夫人已挑明:“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探春出于“物伤其类,齿竭唇亡”的考虑,严防“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的形势,所以她要坚决猛烈地还击。
要说自卫还击,数抄检大观园那次,探春打了一场威镇贾府的漂亮仗。一支抄检队伍来势汹汹,但在探春地界受到阻击。被抄一方完全掌握了主动,使抄检一方始终处于牵着鼻子被动挨打地位。探春本能地认识到,抄丫头就是抄主子,凌辱丫头就是凌辱自己;因而,保护奴婢就是保护自己。她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她们不敢翻检,探春还命她们具结完案,保证纤毫无疑,并保证不再来找后帐。也因探春的诱使,这“没成算”的王善保家的——
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
一个邢夫人的陪房,也不过是半奴才,居然敢于放肆挑衅式地搜探春的身,究其根由,仍是欺负探春“又是庶出,他敢怎么”。探春之所以勃然大怒,奋起还击,也出于决不能容忍因庶出而受辱!出于捍卫人格尊严,从而暴发出巨大的心理能量,将玫瑰花刺发挥到极致。
三、在义利关系上的争辩
探春受赖大家的启发,也要在大观园兴利,遂引来一场她与宝钗的义利之辨;
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闲说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茶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200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苹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义与利,是中国思想史上重要的哲学对待范畴。“义者,事之宜也”。事理之当然谓之义。利是利益、功利。义与利,孰取孰舍,孰重孰轻,孰先孰后,孰主孰从,思想家们各有主张。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孟子云:“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董仲舒提出“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的命题。朱熹说:“义者,宜也,乃天理之当行,无人欲之邪曲。”(《孟子集注·离娄上》)又说:“将古今圣贤之言,剖析义利处,反复熟读,时时思省义理何自而来,利欲从何而有。”(《答时子云》)朱熹把先儒的义利范畴改造成义理、天理与利欲的关系,将其囊括在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学思想体系中。以上儒者均持尚义说。另一派思想家兼重义利,宋代陈亮、叶适等的功利学说,好讲经济、谈事功。如叶适说:“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习学记言》)清颜元认为董仲舒的名言过偏,“予尝矫其偏,改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四书正误》)。
思想史上的义利之辨,因探春兴利而在她与宝钗之间来一次扮演。宝钗属尚义派,探春属尚利派。两派意见在此交锋。探春说:“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因而要搞经济承包责任制。宝钗讥笑她:“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宝钗这些话,可以远溯到萄子:“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荀子·儒效》)不过更象朱熹语言的翻版:“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悬悟也哉?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文集》卷三九《答陈齐仲》)宝钗又提出朱熹《不自弃文》,该文见于《朱子文集大全类编》卷二一《庭训》,文中虽然也说顽石、蝮蛇、粪便、灰烬、龟甲、鹅毛等有攻玉、入药、肥田、洗浣、占卜、御寒的用处,农、工、商也都有做为,但并非叫“名卿士大夫之子孙”照此办理。这仅仅是拿物作比喻,轻贱之物尚且有一节之可用而不为世人所弃,故人不应自弃,要去掌握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用于实地。宝钗说:“此刻于小事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小事”指轻贱之物有功用,由此上升概括出一般的道理,即是学问,学问用于齐家治国,便是“正事大节目事”。此论仍是重义轻利。探春则杜撰出《姬子》来,说“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是啊,尧舜孔孟没有留下功利学说的理论遗产嘛,那么实际涉足利禄运筹的人们,只好对不起,不能遵从了。
宝钗与探春的义利之辨,辨来辨去,似未有胜负结果。未有结果,正合作者本意,正如“蕉鹿难求”是梦是真、是得是失、孰胜孰负,没有结果。作者尚义尚利?没有答案。作者给探春取别号“蕉下客”,就意味着须从道家的观点审视探春的言行。道家崇尚自然反对人为,而义和利都是人为的,故道家一并摈弃义利。颇有些道家思想成分的邵雍说:“君子喻于义,贤人也;小人喻于利而已。义利兼忘者,唯圣人能之。”(《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表达了义利兼忘为最高人格修养,为最高理想境界。尚利的探春离此境界甚远,如套用段成已的诗句则曰:“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义利竞争为。”
四、在家世兴衰治乱上的争竞
贾府盛衰史是《红楼梦》主题之一。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多次接驾时,是其极盛时期。至《红楼梦》开篇时,贾府已进衰落阶段。至18回元妃省亲,进入衰中复振。至54回以后走向败亡。正当这转折关头,自55回始探春理家,颇有点象“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诸葛亮。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话是在“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的情况下说的,欲脱离这个“老鸹窝”,离开这歧视压抑庶出女子的家庭,实现男子走向社会平等竞争的超越。同时也反映了她是一位有志气有抱负有些大丈夫雄风的英才,如有机遇条件,也可在兴家立业或安邦定国上做一番事业。
关于探春理家,我们说这不是平平常常的理家,是“后值倾覆”情况下的理家,是在“忽喇喇似大厦倾”渐进过程中的理家,欲通过理家“回狂澜于既倒”。何以见得理家是为扶危救倾?这个宝钗与探春义利之辨时已露端倪,这就是朱熹的《不自弃文》。此文是告诫训教“名卿士大夫之子孙”的一篇《庭训》。他说:“为人孙者,当思祖德之勤劳;为人子者,当念父功之刻苦;孜孜汲汲,以成其事,兢兢业业,以立其志。”防备“一旦时异事殊,失其故态”,“世变运衰,饿死于沟壑”。如何防备?要求“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其贻谋,孙子不沦于困辱”,从而保住父祖的基业,克绍箕裘,兴灭继绝。此文传出明显的信息,名卿士大夫当日有创业之功德,然而难逃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规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后世不免时异事殊,失其故态,世变运衰,孙子沦于困辱,甚至饿死于沟壑。曹雪芹此时此刻搬出“不自弃文”,就是用朱熹的文意代指贾府之现今。宝钗所说“那句句都是有的”,即双关朱文和贾府。面对“时异事殊”、“世变运衰”或贾府的“乐极悲生”、“运数合终”、“树倒猢狲散”怎么办呢?探春选择了“利”,通过经济、功利的途径进行救治。
旨在扶危救倾的探春理家,主要有三着:一是循规,按祖宗手里旧规矩办事;二是除弊,如取消了上学补贴,蠲免姑娘们每月重支的脂粉头油费;三是兴利,也是探春的“新政”,在这上推行其重要的改革措施。探春以“兴利节用为纲”,利用大观园的山水土地,经营池塘园圃,进行农林副渔生产。新的变革尤其表现在采取了经济承包经营责任制,通过竞争和优选,决定老祝妈承包大观园中所有的竹子;老田妈承包稻香村一带的菜蔬稻稗;老叶妈承包花草香料。还让他们承包供应头油、胭粉、香、纸、清扫用具、禽鸟鹿兔吃的粮食,。这样“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竹林可扩大,园子也改善了管理。把纯消费的地方,变成部分能生产的地方;把纯享乐观赏的对象,变成能部分创造经济价值的生产条件;把少部分家用奴仆,变成兼顾生产的佃户。这些政绩给探春带来了管理家、改革家的赞誉。当贾府“主仆上下,安富尊荣的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足不及田畴,面不识佃户,一任纪纲仆人所为”,“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而探春则有胆量说出“不许须眉,让余脂粉”;第l3回末也说“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相比之下,探春确宴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五、争竞结果和评判
“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是有志补天的人物。不过个人的才和志是一码事,那被补的天则又是一回事。“生于末世运偏消”,所处是末世,世运有消长,此际值消,这趋势非人力所能改变。凭她有怎样的才能和志气,也无济于事。四五百两进项,若给刘姥姥那样的人家,可够二十家生活一年。但在那饕“蝗”逞啖、日耗巨万的贵族筵宴上,四五百两不过鼎食一脔;当着贵族大厦烟消火灭的时候,四五百两不过是杯水车薪。作者除了让事实本身作证外,还让旁观者发表意见。认识到“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的迎春说:“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程乙本》73回)多少男人尚且无能为,何况一个女子呢。探春面对贾府现状和前景产生无穷忧虑,特别是抄检大观园那次,她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探春在家族的治乱、兴衰、胜败上极关切,最焦虑。又有一次探春说:“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的人生态度恰与此相反,他说:“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此从程乙本),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象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探春还填了半首《南柯子》柳絮词:“空挂纤纤缕(虑),徒垂络络丝(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此处借咏柳絮说人事。作者说探春欲救助家族,肩住“家亡人散各奔腾”,故多心多事,虑后事,但却是“空挂虑”,“徒垂思”。必然破败的家族和终归流散的人们,不可能羁留和绾系,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那么怎么办呢?任凭他们“东西南北各分离”算了!这样就达到了超越,就能忘治乱、忘兴衰、忘胜败,就能与“一心无挂碍”、“一点后事也不虑”的宝玉一致,也就彻悟了“蕉鹿难求”的要言妙道。
探春这位自觉补天的人物,先是用自己的才智,通过理家、争竞、多心多事来补天,有所小补,起一时的作用,但不能回天。后来,干脆用自身女色充当了补天材料,做了为家世利益而去联姻的供献。探春远适,作王妃,前80回已有预示。脂评及后世说者均道及。此外还有信息,书中每每将探春与断线风筝联系在一起。其册子画是:“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之状。”此境界的前文本是梁辰鱼的《浣纱记》,该剧第27出《别施》写越王勾践把西施送给吴王夫差的送行场面。勾践夫人唱道:“飘荡去无边,恨东风断纸鸢(风筝),三年才转……漂流南浦,一似桃花片。望当先,国家大事全赖尔周旋。”因有此情节,断线纸鸢已成为女子出嫁的符号信息;再则,出嫁的作用:“国家大事全赖尔周旋。”第22回探春的灯谜其谜底也是断线风筝:“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此境界的前文本是欧阳修《再和明妃曲》:“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因此,探春远嫁,又类似昭君出塞,汉皇和亲。而和亲或曰联姻,乃政治性质之举,和亲为社稷之谋,联姻为家族计。对和亲的评价也意见不一,有肯定者,有否定者。唐·戎昱《咏史》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欧阳修在《再和明妃曲》中说:“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按逻辑推理,前文本的态度,亦应是曹雪芹的态度,更何况书中已借《青冢怀古》表明了态度:“汉家制度诚堪叹”!按信息转换律,这无疑是在说:“贾家制度诚堪叹”。贾府这一良策,在元春身上一时起了复振作用,可是“三春争及初春景”,轮到三姑娘时已不起作用了。第22回庚辰脂评曰:“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此说不合逻辑也无根据。探春远去的目的虽为“诸子孙不至流散”,但是“人功”难抵“天运”,不可能奏效,无论远去不远去。
以上,就是我们通过曹雪芹提供给的“蕉下客”这面镜子所看到的贾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