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并不能因此认为鲁迅对月夜有偏执的看法,有时,在记忆的深处,那些美好的时光也会和月夜有关。夜晚的月色在鲁迅小说里也有闪光的时候。《故乡》里的“我”见到儿时的好友闰土,第一反应便是一幅夜空下的美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月夜下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形象在小说里出现过两次。还有如《社戏》,欢喜的情景也和月色相关,“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
3
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对夜有着特殊敏感的诗人和思想者。他有“看夜”的眼睛,也有“听夜”的耳朵。暗夜中,他听到那些人间的嘈杂,楼上的吵骂、楼下的呻吟、对门的打牌声、河中船上女人的哭泣声,它们综合成一幅世间景象,呈现出世事悲喜的互不相通以及人心的隔膜。他也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并用尖锐的笔触书写出来。“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秋夜》)。
暗夜里的思索和时势的黑暗正好形成一种映衬和对比。光明,在鲁迅那里总是一个远未达到和实现的理想目标,他努力冲破这暗夜,宁愿“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别人到光明的地方去”。暗夜里的思想者鲁迅,渐渐地对夜有了特殊的感情。1933年,“晚年”的鲁迅曾署名“游光”写下一篇动情的文字:《夜颂》。这篇精美的文章可以说是鲁迅关于暗夜的集大成之作和整体阐释。在这篇精短的抒情文章里,鲁迅作为一个“爱夜的人”表达了对夜是最大的真实的表述。首先,人在白天和黑夜是有区分的,“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也正因此,在鲁迅那里,“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这“耳闻”“目睹”的功力,就是要能看得出“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与黑夜相对的白天,充满了热闹和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到最后,鲁迅如此表达他对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在鲁迅生活的年代,白天的“大黑暗”和夜的“诚实”,这样的颠倒正是一个思想者、批判者,一个革命的文学家的真切感受。
鲁迅的性格里有孤独、怀疑的质地,他的成长中有看穿“世人真面目”的真切,他的创作既有为时代呐喊的自觉,更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大胆,他心底有爱,对亲人、对青年、对战士时常传递着温暖,但他更多显现的是对论敌的不宽恕,对虚伪、狡猾、正人君子式的作态的厌恶。他的文风让人觉得冷峻异常,但真正的读者又能从中感受到他那“冰之火”的热情。他在深夜思索,顾不得欣赏月亮和星星的诗意。他要用心灵的力量穿透“黑絮似的大块”,这漫长的努力让他逐渐喜欢上了深沉、真实的暗夜,成了一个彻底的“爱夜的人”。任何鼓噪、声称、招牌,在他那里都首先被怀疑,其次才是理性地分析对待。这是鲁迅独有的魅力,是他至今深深吸引我们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