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范进母丧之中,如何打秋风赴宴,装模作样,不用象牙筷子,要用竹筷。待到范进用筷子夹起一个大虾圆子,张静斋这才放下心来,作者不动声色地写出范进的虚伪。堂堂学道大人,居然不知苏轼为何人,写尽八股之徒之无知可笑。
我们读《儒林外史》,会体会到什么是讽刺。揭露丑恶并不等于讽刺。只有假、恶、丑而自以为真、善、美的时候,本来是无价值的东西,却自以为很有价值,自我感觉非常之好的时候,它们才成为讽刺的对象。《儒林外史》的讽刺,和鲁迅对讽刺的看法是如此的合拍,难怪鲁迅要如此的欣赏它了。鲁迅从《儒林外史》中得到很多的启发。我们读鲁迅的小说可以体会到这一点。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是很像《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和范进吗?鲁迅的那种含蓄的讽刺不是很象《儒林外史》的讽刺吗?有人说中国有三大讽刺小说,一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二是鲁迅的《阿Q正传》,三是钱钟书的《围城》。《儒林外史》主要讽刺那些醉心八股、追求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围城》讽刺的是当年的“海归派”,《阿Q正传》虽然写了一个农民,但它讽刺的是国民的民族劣根性。那种忧愤更为深广。
《儒林外史》从日常的生活中,从人们司空见惯的人物和事情中发掘讽刺的素材,写出一种几乎无事的悲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又确实是一场悲剧。周进的故事,范进的故事,不是天天在发生吗?人们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数人的生命、青春就这样地消耗掉了。而且消耗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黄卷青灯之下,多少个灵魂麻木了,多少宝贵的青春枯萎了凋谢了,这不是几乎无事的悲剧吗?不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悲剧吗?吴敬梓对势利和虚伪的现象特别敏感,时时地加以抓住抨击。日常生活中的虚伪和势利,一般人不一定觉察得到。我举个例子,譬如你在家正忙着写一个东西,时间很紧,恰好来了一个熟人。不速客从天而降。他没有什么事,只是找你聊聊天,聊了半天,你心里很着急,但没有办法。终于聊完了,他要走了。你一定会挽留他多坐一会,他决意要走了,你又会表示,希望他常来。这是藏在礼貌背后的虚伪。鲁迅说过,无端的浪费他人的时间是等于谋财害命的。这种虚伪或许是一般人所感觉不到的。你如果把鲁迅的这段话写下来,贴在墙上,别人会认为你这人太不懂礼貌。其实,你没事,找人瞎聊,对方很忙,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就无端地缩小了人家的生命。鲁迅说他常常感到的痛苦是时间不能完全属于自己。东晋的时候,有个大诗人,叫陶渊明,他为人非常坦率。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就对客人说,我醉了,你回去吧。他不说,你再喝点,你再坐一会。所以,我们说陶渊明是一个性情中人。一般的魏晋名士总使人感到有点做作,惟有陶渊明最率真。
吴敬梓对世态的讽刺,上升到了制度的层面,所以它非常的深刻。吴敬梓的讽刺告诉读者,是八股取士的制度造成了世风的虚伪和势利,在科举制度的诱惑之下,知识分子变得利欲熏心,寡廉鲜耻。《儒林外史》里特别写到一个人物匡超人。这个匡超人一出场,是一个淳朴而乖巧、机敏而老成的农村青年。书中还特别写了他的孝。他侍侯瘫痪在床的父亲,非常尽心。可是,马二先生的一番话,点燃了匡超人的功名欲望。马二先生告诉匡超人,读书中了举,有了功名,才是大孝,自己也不吃苦。从此,匡超人开始钻研八股,终于一步一步,失去了农家子弟的淳朴,变成一个名利之徒。他后来混到斗方名士堆里,又和衙蠹潘三勾结,伪造文书,当枪手替人考试。撒谎自吹,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匡超人颇有一点小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他和杭城的名士群来往不久,已经学得沽名钓誉、自吹自擂、厚颜无耻;上了潘三的贼船以后,益发加快了堕落的速度。杭城名士群的吹吹拍拍,难以满足匡超人对金钱的欲望,潘三的一番教诲使匡超人大开眼界。在潘三的教唆下,匡超人伪造文书、充当枪手,开始越出法律的约束。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开考的那一天,匡超人穿上军牢夜役的那一套行头,随着众人,“吆喝了进去”。他偷偷地和金跃交换了角色,替金跃“做了文章”;“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文章做完,匡超人和金跃又将衣服换过来,“神鬼也不知觉”。匡超人既有贼智,又有贼胆,他第一次充当枪手,居然就如此老练。我们不能不佩服匡超人的小聪明,他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他的八股本来没有什么功底,马二先生给他出了题,“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刚刚培训了他两天,他居然就当起了杭城的选家。“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比他的启蒙老师——迂腐的马二先生快多了。马二先生对蘧公孙说:“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真是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可惜效率不高。据出资的人说,“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同样是三百篇文章,一个是“屈指六日之内”,一个是“要批两个月”。质量虽然不敢恭维,但是,新锐少年,出手不凡,那速度和效益却是无庸置疑。他还会“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我们不能不承认他的善偷。他对牛布衣说:“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真是后生可畏。那销路也是非常的好:“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真是让人羡死。匡超人本来没学过作诗,为了赶赴西湖诗会,“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看了两天《诗法入门》,便会做诗,这文学理论的指导作用真是不可小看,西湖名士的诗歌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他还挺有自知之明,已经“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却还要精益求精。
吴敬梓借这样的描写告诉我们,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造成了读书人的堕落。作者不是把读者的憎恨引向某个个人,而是把这种憎恨引向那个社会,引向那个八股科举制度。所以,吴敬梓对周进、范进的讽刺中是带着同情和谅解的,是一种含泪的笑。作者写周进发迹,当了学道,去广东主持科考。当他看到穷困潦倒的范进时,便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萌生了提携寒素之心。范进是作者否定的人物,但作品中写范进为人却极老实。在面试的时候,周进问他年龄多大,范进如实回答,说填的是三十多岁,实际是五十四岁。可见其人之老实。这就是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好人不是绝对的好,坏人也不是绝对的坏。鲁迅说,自从《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实,《儒林外史》也是一样,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下面,我们看看《儒林外史》里的几个片段,以此体会一下吴敬梓的讽刺艺术的特点。先看看周进和范进的故事。周进和范进是两个非常相似的人物。周进和范进都是出身贫苦,暮年得第。都是除了八股,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人。他们利用八股这块敲门砖敲开了幸福的大门,从社会的底层,迈进了社会的上层,跻身于统治阶级的行列。一个是考了一辈子,痛苦得发了疯;另一个是一朝得志,喜极而疯。两个扭曲的灵魂,两条相似的生活道路。小说讲完周进,接着又讲范进。作者紧接着写这么两个相似的人物,这不是给自己出难题吗?不是的,作者写周进,着力写八股科举对他的毒害,写他在八股的毒害腐蚀之下,灵魂的委琐、自尊的丧失、心灵的麻木。人家那么侮辱他,那么欺负他,他都忍了。科场上一次次的失利,一次次的名落孙山,已经彻底地摧毁了他的自尊。几十次的失败,爬上去的只是极少数,可人人都幻想着是自己。多么愚蠢,又多么可怜。六十多了,连个秀才都没有捞上,难道还能够再来一个六十岁吗?他在一个尖酸刻薄的新秀才梅玖的面前直不起腰干,忍气吞声。多年来,埋头在八股里面,埋头在四书五经的烦琐的章句里,消磨在无聊的教书生涯里,他已经变成一个只会做几句八股的废物了。梅玖、王惠、失馆、记帐,一系列的描写,把周进生活的那个环境写得非常具体、非常深刻。作者很少去刻画周进的内心,但读者却清晰地看到生活在周进心灵上刻下的一道又一道的伤痕。看到了这位老童生伤痕累累的心理轨迹。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这就是贡院之行。在贡院里,面对着一生失败的战场,他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他一进去,看到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号板,眼睛一酸,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痛不欲生。我们看到这里,是觉得他可笑,还是觉得他可怜,或许是兼而有之吧。作者写范进,着力写他中举以后社会地位的根本变化,写社会的势利和虚伪。两个故事都写发疯,都把发疯作为故事的高潮。同样写出了科举的罪恶。
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知道范进中举的故事。读过范进故事的人,都忘不了胡屠户这一个角色。俄罗斯作家契可夫的名篇《变色龙》,塑造了一个势利善变的奴才,一个阿谀权贵、欺压百姓的警官奥楚蔑洛夫。他在广场处理一个狗咬伤人的案件。他的态度反复地改变:开始他说要给狗的主人一点颜色看看,后来听说是某位将军家的狗,他马上转过来责备被狗咬的人;厨师说不是将军家的狗,他又改口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废话了……弄死它算了。”厨师说,这狗虽然不是将军家的,却是将军哥哥家的。于是奥楚蔑洛夫又改口,夸奖这条狗非常机灵,能一口咬破人的手指头。范进的岳丈胡屠户也是一条变色龙,当然,他只反复了一次,没有奥楚蔑洛夫反复的次数那么多。但是,胡屠户和范进是岳丈和女婿的关系,胡屠户的性格比奥楚蔑洛夫要丰富得多,这一形象的内涵要比奥楚蔑洛夫复杂得多。胡屠户是范进的岳丈。这位岳丈大人几乎夺去了我们全部的注意。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活跃起来。就象《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他虽然没有孙悟空那么重要,但没有他可不行,他为《西游记》增添了不少笑声。作者在范进的身上着墨不多,却腾出大量文字来写这位配角。是不是有点喧宾夺主呢?不是的。作者写胡屠户,正是为了更好地写范进。胡屠户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拿了一付大肠和一瓶酒来祝贺他。本来是贺喜来了,可是,胡屠户一见面,就把他的女婿尽情地奚落了一顿:“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我积了甚么德,带契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你看,胡屠户的一张嘴有多厉害。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或许是卖肉和顾客吵架练出来的?他一开口,不是先向女婿贺喜,而是说自己倒运,这倒运的根子就是眼前这位窝囊废的女婿。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傻不傻、尖不尖,百无一能的废物,真是蠢透了。那么,屠户的宝贝千金到底长个什么样呢?小说的第四回,通过一个旁观者,佃户何美之的妻子之口,补充了一段,对范进的妻子、胡屠户的女儿作了一番刻毒的评论:“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革及)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自然,何美之妻子的这一番话,不但对范进夫人的形象做了很具体的补充,而且反映了范家那种“昔为人所轻,今为人所妒”的根本变化。现在我们回到原先的话题,尽管胡屠户的女儿,那种窝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范进,但胡屠户依然觉得非常委屈:“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这门亲事真是太不划算了。胡屠户没有什么文化,说起话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粗鲁。然而,他虽是满嘴粗言,却也心直口快,不会拐弯抹角。他虽然出身市井之间,不免带一身的俗气,一副势利面孔,却也没有假道学的酸气。他尽管看不上范进这位穷女婿,不也带了酒肉贺喜来了吗?他骂范进,也不是骂得毫无道理。此时此刻,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对范进的鄙视和不满。直斥他为“现世宝”还不够,又续上“穷鬼”二字。他强词夺理,硬把女婿进学“中了个相公”也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说是因为他胡屠户积了甚么德,真是蛮不讲理。而范进听了岳丈大人的训斥,却是“唯唯连声”,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真是难怪胡屠户看不上他。“烂忠厚没用”,一点也没有说屈了他。奚落完以后,胡屠户又面授机宜,把中了秀才以后的几件注意事项,向“烂忠厚没用”的女婿一一交代了一番:“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也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胡屠户并非“学校中人”,但看来他对学校的规矩倒并不陌生。维护学校规矩的责任感还相当强烈。虽说屠宰这一行在当时也还算不上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但看胡屠户的意思,倒也没有什么职业的自卑感。相反,他在女婿面前,神气得很。更何况,他那行事里,多的是正经有脸面的人。比起那些做田的、扒粪的,不知要强多少倍。他凭什么藐视范进呢?当然是他手中的那几个钱。“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这不是有钱人的口气吗?现在年轻人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提到猪油,现在的人知道猪油里胆固醇多,不吃了,我记得小时候,吃饭的时候,有时候就放点猪油,热饭里一化,或者再放点糖,也挺好吃。当时不懂。条件不行。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也不明白那么多。话又说回来,胡屠户的钱自然也有限。女婿中了秀才是不假,但他还是穷鬼一个,秀才而穷,有什么用!
胡屠户的第二次出场就更生动了。上次是范进中了秀才,这次是范进要赴乡试,考举人。科举的道路,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翰林。这是读书人最标准最光荣的道路。这么多的一关一关,最难过的是乡试这一关。几十个取一个,很不容易。乡试要到省城去考,所以范进要去岳丈那里借钱,借路费。范进是一点钱都没有的。谁知盘缠没有借到,反挨了胡屠户的一顿臭骂:“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财,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这一顿臭骂固然在着力地刻画胡屠户的势利,以造成前倨后恭的讽刺效果,但也确实骂得痛快淋漓。平心而论,胡屠户骂得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考了二十多年了,五十四岁了,胡须都考白了,不过是一个秀才。难道还可以再考二十年吗?这么窝囊的人,一棍子压不出一个屁来,他能考上举人,谁会相信?幸运的只是极少数,倘若又名落孙山,这是很可能的,岂不让胡屠户说着?胡屠户是最讲究实际的人,他可不是那种好高骛远、这山望那山高的人。胡屠户这一顿臭骂对范进作了全面的否定,简直是一棍子打死。但胡屠户一激动,一生气,倒也骂出了一点新的内容,那就是他注意到女婿的仪表了。原来范进不但才学是假,而且相貌也很成问题。尖嘴猴腮,想当举人,你配吗?尤其可恶的是,他还要来借盘缠,这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吗?当老爷的个个方面大耳,我注意了一下,当大官的确实方脸的居多,娃娃脸没有当大官的。我的一位同学有一次问我:“什么叫娃娃脸?”我对他说:“你就是娃娃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