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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外围论(二)(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于平  点击:次  时间:2001-08-3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9、试论《好逑传》的文化主题
  ——“家庭主义”


  文化主题的要旨是由现代西方学者提出的。美国的莫里斯·E·欧普勒认为:文化为单一的整合原则所支配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通常的情况下,每一种文化中都存在一些数量有限的主题。比如印度文化当中的文化主题包括等级化、男性优势等原则;在北美文化中有对长寿和年长的重视和对参与有效性的重视。美籍华人许烺光在《在文字文明研究》一书中提出了一个与文化主题相类似的概念:“公设”。倘若我们有兴趣循着这些概念来分析中国这样复杂而有文字的社会,或许也可以总结出许多带有规律性的文化现象。
  有时,文化的传播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成书于康熙初年的《好逑传》,作者自署“名教中人”。小说以“好逑”为正名,以侠义、风月为别名,其意昭然,无非是想借侠义风月之故事,传播名教、宗教道义,可谓用心良苦。作者不仅标榜维系风化,在作品中也不厌其烦地贯彻这一宗旨。然而,不知何故《好逑传》竟被莫名其妙地列入了淫书的行列,在《野叟曝言》中提到淫书,除《全真记》、《娇红记》外,《好逑传》赫然其上。为此《好逑传》遭到了禁毁的命运,几成孤本的《好球传》闹到只在英国博物馆和大连图书馆有藏。
  没曾想因祸得福,在国内连二流作品都排不上的《好逑传》有幸被展示在外国人眼前,摇身一变成了传播中国文明的“经典著作”,受到许多西方人的赏识。1761年有英译本面世,名“恩爱夫妻”,接着又有德、法等多种文字的译本,被欧洲人视为初学汉语的教科书。大文豪歌德读了法译本后概叹不止,给予了一段很高的评价:
  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
  有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三十岁就荣幸地和皇帝谈话,又说有一对钟情的男女在长期相识中很贞节自持,有一次他俩不得不同在一间房里过夜,就谈了一夜话,谁也不惹谁。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到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
  贝朗瑞的诗歌和这部中国传奇形成了极可注意的对比。贝朗瑞的诗歌几乎每一首都根据一种不道德的淫荡题材……中国诗人那样彻底遵守道德,而现代法国第一流的诗人却正相反,这不是极可注意吗?
  显然,《好逑传》成了西方人了解东方的窗口。作为中国文化启蒙的读物,《好逑传》引发了西方人浓烈的兴趣,它的文化价值就不限于仅是获得认同了。因为,对比强烈,差异极大的文化现象,能引起民族反思,造成互补,促进文化碰撞,推动人类文明发展。曲经通幽,作为文化的参照物,西方人在《好逑传》里悟到了些什么?我们不妨鉴其哲言,仿其眼光,循其思路,遵其理论,也来一个别开生面的反思。
  先看中国人是怎样说的:清代雍乾间的小说《驻春园小史》曾这样评价《好逑传》:“历览诸种传奇,除醒世、觉世、总不外才子佳人……《好逑传》别具机抒,摆脱俗韵,如秦系偏师,亦能自树赤帜。其他则皆平平无奇,徒灾梨枣。”《中国小说史略》的作者鲁迅也认为:《好逑传》比其他才子佳人小说“文辞较佳,人物之性格亦稍异”。可见《好逑传》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算是比较精彩的。由此,我们可以大致得知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情节曲折,人物形象有过于完美之嫌,但总体性格较为鲜明,可称较好地烘托了主题。从社会学的观点看,《好逑传》以其人物形象展示了一个个人社会化的问题,中国封建社会的个人社会化即传统理学对人的整合。

  (1)至善至美的人物形象

  《好逑传》中的男女主角铁中玉和水冰心,不是一般才子佳人小说中所千遍一律塑造的那种“登科荣华”的才子和“温婉贤淑”的佳人,而是对向着邪恶与不义不断地进行反抗和攻击的青年男女。其中最突出的是水冰心。按照西方人的观点:家庭的中心是女人。从女主人的描写来看才貌双全的水冰心“生得双眉春柳,貌秋花,柔弱轻盈”,“及临事作为,赛过须眉男子。”她本是兵部侍郎之女,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有这样一个在京中做大官的父亲,这位贵族小姐本来可以得到一种天然的护卫。可是社会恶势力也不放过她,恶少过公子垂诞水冰心美丽非常,几番央媒说亲,用厚礼求聘,都未如愿。
  “人有旦夕祸福”。水冰心的父亲原是一位兵部侍郎,不曾料因误用一员大将被朝廷削职,遣戍边庭。而过公子的父亲过学士却被“新推入阁”。这样,水冰心就失去了她可以依赖的保护--家庭地位。那位过公子自以为有了新入阁的父亲做靠山,如虎添翼,向着水冰心猛扑过来。朝庭有人好做官。在那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封建社会里,即便是出于豪门之家的青年女子,往往也难逃悲剧的命运。一听说水侍郎被削了职,在过公子再三请求下,某府官“便掉转面皮,认起真来”,以威胁水冰心的叔叔水运,必须快快叫侄女出嫁,“若执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于家门也有不利也”。而那个一心想逼迫侄女出嫁进而谋取哥哥家财的水运,一听此话,“正中其怀,满口应承”,并从此与恶少过公子及府官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一齐下手欺负孤女。
  水冰心是一位非凡的女子,她没有被恶浪打倒,当水运前来议婚的时候,她声色不露地利用叔叔的升官瘾和利令智昏使了个“掉包儿计”。她假意让水运操办婚事,偷偷将结婚庚贴写上水运小女的生辰八字,使被蒙在鼓里的水运,忙到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后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恶少。在这第一回合斗争中,水冰心聪明机智、沉着大胆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充分的显示。这一性格品质又使她接二连三地战胜了对方的诓骗、强抢的阴谋诡计。她以勇敢和智慧捍卫了女性的人格与尊严,这是小说第一个亮点。水冰心的力量来源是对邪恶与强暴的反抗精神。一次次地失败而恼羞成怒的过公子,假借圣旨,闯入冰心小姐的内室来抢亲。此时无退路的水冰心,横下一条心,将一把有鞘的解刀,暗藏在袖中,准备与对手拚以死战了。水冰心那种宁折不弯的斗争精神,使她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对无论来自何方的欺压都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应付自如。过公子曾求助新按院冯瀛,想利用按院的威势,迫水冰心就范。面对按院大人的一道道牌令,水冰心以不寻常的胆识,接下牌令,并以此牌令为新按院的罪状,反将这位新按院参了一本。她当面指斥这位按院大人的罪状,使他“惊出一身冷汗”,最后不得不威风扫地,败在水冰心的手下。《好逑传》塑造的这么一位敢于斗争,不畏强暴的女性形象,显然熔铸着广大受欺压的青年女子的理想,这样的女子既便有情也绝不会淫乱,更不会私奔。她为女一定是孝女;为妻一定是贤妻;为母一定是良母。无论充当家庭(即是社会)的哪一种角色均会演好自己。
  书中的秀才铁中玉也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他确是一位不慕富贵、不自狂妄诞的君子。他“有几分膂力,动不动就要使气动粗……倘或交接富贵朋友,满面上霜也刮得下来,一味冷淡。却又作怪,若遇着贫交加己,煮酒论文,便终日欢然,不知厌倦。更有一般好处,人若缓急求他,便不论贤愚贵贱,慨然周济;……”。他打入禁地养闲堂救出被大夫侯沙利强夺去的穷秀才韦佩的未婚妻;又多次路见不平,救助孤女水冰心……。疾恶如仇,见义勇为,这就是铁中玉的主要性格特征。这与那些醉心于风流韵事的才子们显然是大相径庭的,他的形象有着下层人民那种勇敢正义、相互救助的行为品质的影子。

  (2)合乎道德的婚姻观念

  众所周知,《好逑传》之名出自《诗经·周南·关睢》篇中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关睢》是《诗经》中的第一篇,古人多认为是写所谓“后妃之德”,也就是最纯真、高尚的爱情。历史上大约也只有《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等少数几个风月少年被这篇《关睢》所教坏,以至于唤起青春的觉醒,感慨:“圣人之情,尽见于此,今古同怀,岂不然乎。”做起游园惊梦来。这篇范诗一直是君子、淑女的楷模。
  《好逑传》突出地描写了一对青年在长期患难交往中不违“名教”的“贞洁自持”的品质。水冰心将铁中玉接到自己家里养病。夜里,两人隔帘对饮,“无一字及于私情”。他俩虽然互相倾慕相爱,但是,由于他们在患难中不得已违背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所以始终不肯结婚,一定要证明他们的“毫无苟且”。照现代人的眼光看这似乎太刻板做作了!然而,在那个时代,实堪称模范。乃至当他们顺从父母之命成婚后,仍然异室而居,直到皇后派人亲自验明水冰心果系处女后,才奉旨真正结为夫妇。
  《好逑传》的作者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来处理男女爱情?《好逑传》世德堂本的维风(维护风化也)老人叙道出了作者的思想真谛:“爱伦常甚于爱美色,重廉耻过于重婚姻。是以恩有为恩,不敢媚恩而辱体;情有为情,何忍恣情以愧心。未尝不爱,爱之至而敬生焉;未尝不亲,亲之极而私绝焉。甚至恭勤饮食如大宾,告诫衾为良友,伉俪至此,风斯美矣。”(《明清小说序跋选》)作者振振有词,无非说明名节重于爱情。然而,我们不禁要问:没有性爱的婚姻是最完美的吗?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婚姻是两性关系的通行证,家庭和睦才有美满爱情。家庭乃是封建社会纲常最基础的实施单位。这种处理爱情的宗旨,客观上是对晚明以来的堕落世风的一种否定。在当时那个虚伪社会里,自由恋爱被视为是有伤风化的见不得人的丑事,真正的爱情往往要遭到礼法上的道德谴责。相反,多妻制、卖淫制却对封建统治者的纵容淫欲合法的保护。禁绝爱情与放纵淫欲,这是封建制度下一对孪生的畸形儿,它们扼杀人们对自由的追求,维护专制统治。《好逑传》作者的思想正是被这种传统的封建观念紧锁着。从中华民族的民族性上说,家庭主义在潜意识里是根深谛固的。这里,作者的笔墨虽然有别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不屑于涉淫,但是,今天,觉悟的中国人是没有一个赞成封建礼教,而同意把爱情纳入封建伦理道德的轨道的。
  最后,让我们再重温一下许烺光的理论。他认为中国、美国两个国家在对待家庭以及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上很不一样,中国人注重培养子女的孝敬,美国人则注重培养子女的独立性。因此,“从《好逑传》、《玉娇梨》的梗概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对比:尽管这两部小说的情节都包含了《汤姆·琼斯》或《双城记》中所具有一切复杂性--误从、巧合、潜逃,然而重点仍是家庭的组合与发展,而不是个人的浪漫行为与独特情感。”许烺光是从“文化主题”的角度来诠释《好逑传》的。须知,文化是一种创造,也是一种生存需要。审视东西方文化的异同,我们将满足的不再是廉价的自尊。沾沾自喜之余,必会惊讶地瞥见民族文化的定势乃至缺陷。此时的我们也许会由衷感到:从文化主题的角度来研究《好逑传》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尝试一个有益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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