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实、尚俗、切用、崇外、求变、创新,秋瑾的这些文学革新观念或许理论性尚不够鲜明和系统,但却着实贯穿于她的创作实践当中,并引导着她的文学创作结出革新的硕果,“歌体诗”、白话文、《精卫石》,便是其文学革新的代表性成果。
秋瑾有关白话“演说”活动的倡导组织、理论建树和写作实践,尤具创新精神和文体意义,在中国散文的近代化进程中有着独特价值和重要地位。她还特别著文称赞演说的五大好处:
第一样好处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随时演说。第二样好处:不要钱,听的人必多。第三样好处:人人都能听得懂,虽是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子,都可听的。第四样好处:只须三寸不烂的舌头,又不要兴师动众,捐什么钱。第五样好处: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晓得。
她又明确指出:“演说一事,在世界上大有关系的”,“西洋各国,演说亦为一种学问”,具有“唤醒国民开化知识”之功用。这些文字颇具理论建设色彩。有鉴于此,这篇《演说的好处》被视为“中国近代最早的‘演讲学’论文”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演说风气与演说文章,固然缘于宣传革命的实际需要,也与秋瑾“丰貌英美,娴于辞令;高谭雄辩,惊其座人” 的个性和风采有关,但还受到了西方散文中盛行的“演讲”一体的启发。其实,我们从秋瑾自己的话中已见端倪。
二、秋瑾文体革新的贡献
秋瑾在近代文体变革与白话文学的建设中,不仅富有创作实绩,且有理论倡导之功。她在晚清白话文运动和散文白话化的历史进程中,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贡献。
其一,创办白话报刊。1904年9月,秋瑾创办的《白话》杂志在东京出版。她有感于“欲图光复,非普及知识不可”,乃“仿欧美新闻纸之例,以俚俗语为文,……以为妇人孺子之先导” 。这是早期白话报刊中较早的一种。归国后,她又于1907年1月创办《中国女报》杂志,并感叹中国第一份妇女刊物《女学报》“只出了三、四期,就因事停止了”;还批评当时的《女子世界》杂志“文法又太深了。我姊妹不懂文字又十居八九,若是粗浅的报,尚可同白话的念念;若太深了,简直不能明白呢。所以我办这个《中国女报》,就是有鉴于此。内中文字都是文俗并用的,以便姊妹的浏览,却也就算为同胞的一片苦心了。” 在生命的最后两三年中,秋瑾连办两种白话刊物,惨淡经营,不遗余力,这在当时女界屈指可数,即使在整个学界,也是功绩卓著。
其二,倡导演说活动。文言文的最大弊端便是言文分离,“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 黄遵宪曾经精辟地指出言与文的关系利害,并倡创一种“明白晓畅,务期达意”、“适用于今,通行于俗” 的新文体,提出了“我手写我口”的理想。然而黄遵宪本人和他同时代的改良派作家们并未完全做到这一点,诗则“旧风格含新意境” 如新派诗,文则“言文参半”如新文体。秋瑾于1904年在东京与留日同志组织“演说练习会”,制定《演说练习会简章》13条,每月开会演说一次。“凡关于各专门学及新理想议论精确于国内有应[影]响者,其稿交书记录存,以备印刷发行。” 秋瑾的三篇演说稿即发表于《白话》一、二、三、四期上。这就将白话的演说词的“言”与白话的演说稿的“文”完全统一了起来,真正做到了言文合一,实现了“我手写我口”。
其三,发表白话散文。秋瑾不仅积极倡导白话文,也努力实践白话文。她曾为多种白话报刊或妇女报刊撰稿,率先垂范,开启风气。《白话》杂志第一期刊有《演说的好处》,第二期刊有《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第三期刊有《警告我同胞》(未完)。《中国女报》第一期刊有《发刊辞》、《敬告姊妹们》、《看护学教程》(未完),第二期刊有《创办中国女报之草章及意旨广告》、《看护学教程》(续)等。此外,她还在《女子世界》二卷一期发表有《致湖南第一女学堂书》。弹词《精卫石》亦“初意在《中国女报》逐期刊布,以女报出版两期,费绌停顿,搁置勿用。” 这些白话文和报章体文传播范围广,影响大,有力地推动了白话运动和文体革新。
其四,重视民间文艺。民间文艺尤其是俗文学作品,在“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的进化过程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成为文人作家进行文学变革的一种重要动力和参照,改良派作家和革命派作家莫不注目于此,实非偶然。秋瑾这方面的实践主要是弹词和“唱歌”。秋瑾写作于1906年前后的《精卫石》和陈天华发表于1903年的《猛回头》,堪称近代文学史上反映现实鼓吹革命的弹词双璧,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和鲜明的时代色彩。“唱歌”亦即歌词之作,虽系韵文,但散文化倾向异常鲜明,如《我羡欧美人民啊》:
得自由,享升平,逍遥快乐过年年。国命都是千年永,人民声气权通连。商兵工艺日精巧,政治学术益完全。兵强财富土地广,年盛月异日新鲜。这可不是轰轰烈烈的文明国么?可怜今日我中国的同胞啊!遭压力,受苦恼,国贫民病真堪忧。
前节描写欧美人民“文明”景象,格调欢快流畅,三言与七言兼用,有歌谣之风;后节先以十三字句与十一字句上承下启,继以三言句和七言句作结,痛陈“国贫民病”的祖国同胞之“苦恼”,语势愤激沉痛,形成鲜明对照。通篇已经自由化和白话化了。
三、秋瑾白话文创作述评
明乎秋瑾创办白话报刊、倡导演说活动、发表白话散文、重视民间文艺四项建树,我们便不难理解何以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十余年前,她就写出纯粹而成熟的白话文了。秋瑾的散文现存41篇,长短不一,大抵为政论、演说、文告、题辞、书信之类,没有纯文学意义上的“美文”。这大约是秋文不受文学研究界重视的原因。这些文章多数仍为文言文,基本用梁启超式的“新文体”写成,是一种实用性强的浅近文言文。其中《致徐小淑绝命词》系骈体,《某宫人传》用典雅的古文笔法写成。少数为白话文,代表着秋瑾文体解放的成就。
秋瑾的白话文现存四篇。《演说的好处》、《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警告我同胞》均发表于1904年出版的《白话》,上距裘廷梁提出“崇白话而废文言” 的口号仅六、七年时间,属于晚清白话文运动中的早期作品。这三篇纯用白话写成的演说词,说理充分,条理明晰,文风平实,语汇丰富,一般说来俗有余而雅不足。倘仅从艺术水平看,正像高旭评说黄遵宪新派诗的那样,“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如秋集中古文《普告同胞檄稿》、《光复军起义檄稿》,甚至骈文《致徐小淑绝命词》均比这三篇白话文艺术精美,文辞优雅。但其中有些段落确乎写得感情沉痛,描绘真切,形象鲜明,气韵生动,已有相当艺术水平和美感效应,切不可作一般宣传应用文字看。如《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开头一段:
唉!世界上最不平的事,就是我们二万万女同胞了。从小生下来,遇着好老子,还说得过;遇着脾气杂冒、不讲情理的,满嘴连说:“晦气,又是一个没用的。”恨不得拿起来摔死。总抱着“将来是别人家的人”这句话,冷一眼、白一眼的看待;没到几岁,也不问好歹,就把一双雪白粉嫩的天足脚,用白布缠着,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许放松一点,到了后来肉也烂尽了,骨也折断了,不过讨亲戚、朋友、邻居们一声“某人家姑娘脚小”罢了。
这段文字语言明白晓畅,语气亲切委婉,现身说法,痛定思痛,感染力与鼓动性兼而有之,语言之生动,描绘之传神,文气之流畅,口吻之毕肖,甚至为一般古文所不及。细玩文味,实能俗中见雅,文情并茂,几能脱尽民间说唱之粗浅格调,在早期白话文中,堪称珍品。
时隔两三年之后发表的《敬告姊妹们》,是一篇更趋纯熟精美的白话文。《中国女报》将其列入“演坛”栏下,可见性质仍属时论演说之类,但确已带有一定的“美文”色彩,情感充沛,文笔细致,语句灵活,辞采斐然。文中将新旧女性的两种生活对照写来,娓娓而谈,曲尽其妙。
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们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姊妹,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唉!但凡一个人,只怕自己没有志气;如有志气,何尝不可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吗?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来呢,可使家业兴隆;二来呢,可使男子敬重,洗了无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归来得家族的欢迎,在外有朋友的教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反目口角的事,都没有了。如再志趣高的,思想好的,或受高等的名誉,或为伟大的功业,中外称扬,通国敬慕。这样美丽文明的世界,你说好不好?难道我诸姊妹,真个安于牛马奴隶的生涯,不思自拔么?
这两段文字一则曼声细语,一则扬眉吐气。“足儿缠得小小的”与“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两层,多重铺排,着力白描,十分传神;“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洗了无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归来得家族的欢迎,在外有朋友的教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中外称扬,通国敬慕”等处,排比对偶而使人不觉,确为俗而能雅。新文学健将郭沫若曾于1942年著文赞叹秋瑾的这篇白话文“相当巧妙”,并说“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说是很新鲜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还是没有失掉它的新鲜味。” 这充分说明了秋瑾的优秀白话文不独有着深刻的思想性,还有着长久的艺术生命力。
与这篇优秀白话文同时刊出的《中国女报发刊辞》,则为梁启超式的“新文体”,深得梁文之神髓,写来豪情激越,辞采壮丽。同时刊布的译著《看护学教程》,文体则比“新文体”更趋平易浅俗,已经是一种浅近文言,或径直为徒有文言文格套的准白话文了。此作虽无文学色彩,但在白话文学和白话翻译尚未兴盛的当时,自有一种文本价值。
秋瑾短暂的生命历程,只有30余年。但她不仅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业绩,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一面不朽旗帜,而且还在文学领域充分展现了杰出的才华,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留下了丰富多样的作品,成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女文学家。特别是她留学日本以来的后期创作实践和文学活动,正处于资产阶级改良派文学及其文学革新运动渐次消歇和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及其文学事业尚未鼎盛的重要历史关头。秋瑾文学革新的理论与实践,对于前者是一种继续和深化;对于后者,则具有启示和引导作用。秋瑾死后十年,五四文学革命高歌猛进,秋瑾的文学革新,正是一种前奏。
要之,生活于“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知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的特定历史阶段和文学环境中的秋瑾及其白话文理论与实践,已经取得了可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并代表着近代散文发展的正确方向。
[注 释]
① 引自狄葆贤《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②⑧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